祖父顧賢那輩兄弟姐妹眾多,有人為官,也有人從了商。他們這支嫡係在京中家業興旺,如日中天,是宗族裡的主心骨。
如今聽到顧清玄回祖宅,宗親宴請也在情理之中。
這次送來請帖的是九叔公家的堂兄,家裡頭以經營布匹為生,在常州算得上數一數二的富商。
顧清玄原沒有興致,但既然來了,又是同一宗族的,總少不了應酬。
於是隔了數日他命張和備上禮前往詠春苑。
張和跟鄭氏差不多的年紀,當初一同前往常州服侍小主人,鄭氏負責打理府內日常,張和則處理外頭事務。
前往詠春苑那天早上下了雨,顧清玄穿了一襲做工考究的牙色交領衣袍,外罩雪青大氅,頭戴玉冠,腰束玉帶,佩雲紋蝙蝠玉佩,通身都是端貴風流。
許諸拿傘跟在他身後,主仆從長廊過來時,恰逢朱婆子經過。
當時蘇暮替她撐傘,朱婆子體型高大肥碩,一人就占據了整把油紙傘,以至於蘇暮半邊肩頭都濕透,頭發也被水汽霧濕,整個人像落湯雞,頗有幾分狼狽。
見到主仆二人,朱婆子忙上前打招呼。
蘇暮收了傘,跟著進長廊,朝主仆行禮。
身上的淡青襦衫因被雨水浸濕,濕漉漉地貼在瘦削的肩膀上,間色裙染了水漬,繡花鞋臟兮兮的,沾滿了泥濘印記。
頭上的丫髻被水霧濡濕,少許水珠還掛在發絲上。
一張小臉被寒氣侵蝕,凍得發白,唇色黯淡,拿傘的指骨透著青,看起來可憐兮兮,惹人垂憐。
這不,許諸對她印象不錯,便忍不住說道:“這倒春寒委實厲害,蘇小娘子淋了冷雨,可莫要受了寒。”
他猝不及防開口,倒令蘇暮意外。
朱婆子忙應道:“外頭雨大,郎君外出可有添足衣裳?”又道,“常州每年的這個時候都會陰雨綿綿好些日,最是容易受寒的。”
顧清玄沒有理會她,隻漫不經心瞥了蘇暮一眼。
那女郎略微垂首,露出低眉順眼的小心翼翼,頭上許多毛茸茸的柔軟發絲上掛著小小的水珠兒,頸脖纖細瓷白,腰身盈盈一握,瘦削身段仿佛不堪一擊。
似察覺到他的視線,她不自在地咬唇縮了縮裙擺下臟汙的繡花鞋,神態卑微,顯得嬌柔幼弱。
外頭的雨愈發大了,瓦簷上的水滴穿成珠線般飛速墜落,濺起無數細碎水花。
顧清玄沒站多久便離去,許諸忙跟上,還不忘回頭叮囑蘇暮,叫她喝薑湯驅寒。
待主仆離開後,朱婆子詫異道:“你什麼時候跟許小郎君這般熟絡了?”
蘇暮斂神兒回答道:“上回郎君宴請後剩下不少飲食,朱媽媽給許小郎君留了些,奴婢在庖廚遇上了,便同他說了幾句話,當時湘梅也在,他應是在那時候對奴婢熟識了些。”
朱婆子沒再追問,蘇暮微微鬆了口氣。
另一邊的許諸拿著傘跟在顧清玄身後,忍不住發牢騷道:“朱媽媽那般壯碩的體型,估計一把傘都遮不住,那丫頭個頭矮,哪夠得上她。”
走在前頭的顧清玄聽他在背地裡數落彆人,微微蹙眉,“你何時變得這般長舌了?”
許諸嘿嘿地笑,調侃道:“朱媽媽在常州的日子一看就過得滋潤,她那身膘可不容易養出來,方才在她邊上的丫頭瘦得跟竹竿似的,還是二等丫鬟呢,倒比不得底下的粗使婆子。”
顧清玄沒有答話,聽著淅瀝雨聲,腦中不由自主浮現出方才見到的那一幕。
纖細瓷白的頸脖,盈盈一握的腰身,咬唇我見猶憐的嬌柔樣子,形似華蘭,卻更甚幾分需君憐我的柔軟神韻,頗令人意動。
顧清玄素來不是一個重□□的人,但那軟弱得像人人可欺的小白兔形象委實容易激起男人的保護欲。
尤其是對他這種孤高且自信的男人。
主仆出了府門,外頭的馬車早已候著。
張和撐傘放好杌凳,把顧清玄扶上馬車,備的禮就放在馬車上,坐的是軟墊,還備下一條羊絨毯,若是覺得冷,便可蓋上保暖。
待馬車離去後,府裡的蘇暮辦好差事回倒座房。
許諸叮囑她飲薑湯驅寒,她壓根就沒放到心上,而是劍走偏鋒咬牙又往身上潑了一瓢冷水。
打了一個噴嚏,蘇暮冷得直哆嗦,她要生病博取許諸的關注,用他做媒介在顧清玄跟前加深印象。
哪怕這裡的醫療落後,一不小心就會因風寒而喪命,總得去賭上一把。
隻要能爬上那個男人的床,她可以不擇手段。
身體受了寒,晚上蘇暮成功病上了,隻覺頭痛喉嚨痛,精神也不太好。
第二日隔壁的湘梅見她病了,便替她告了假。
按說像她這種二等丫鬟,每月有月例拿,府裡又管吃住,本是能存下些錢銀請大夫的,偏偏蘇暮跟彆人不太一樣,因為有一個水蛭爹。
她要把自己的窘迫處境露到許諸那兒,引起西園的關注。
連日來陰雨綿綿,蘇暮硬是狠著心腸拖延病情,隻要沒有發高熱,咳嗽頭痛什麼的她還能忍耐下去。
數日不曾見到她的身影,起初許諸也沒當回事,後來還是陳婆子跟冬香說起她的處境,生出幾分憐憫同情。
許諸從寶瓶門過來,聽到二人竊竊私語,好奇問道:“你倆在嘮啥呢?”
兩人連忙朝他行禮。
陳婆子是西園裡的粗使婆子,又住在倒座房,便把蘇暮的情形說了。
許諸詫異道:“病了這麼些日,沒請大夫來瞧過?”
陳婆子“嗐”了一聲,說道:“那丫頭也真是不容易,娘死得早,有一個不理事的爹,嗜酒如命。”
當即把蘇家的情況八卦了一番。
書房裡的顧清玄聽到外頭的嘈雜,皺著眉頭支起窗戶,朝外麵看去,聽到許諸說道:“沒人管可不行,風寒一個不慎也會死人的,我看她年紀輕輕,若是在府裡病沒了,也著實晦氣。”
陳婆子沒有吭聲,冬香也不語。
顧清玄受不了嘈雜,喚道:“許諸。”
許諸應了一聲,忙把二人打發了去,匆匆到書房聽候差遣。
顧清玄拿著沈正坤送來的鹽賬坐到桌案前,不快問:“何人在外頭喧嘩?”
許諸應道:“是兩個婢子。”停頓片刻,“那朱媽媽也不管事兒,那日替她撐傘的蘇小娘子受了風寒拖延到至今還不見好,若是命大痊愈還好,若是運氣不好病死了,那才叫晦氣呢。”
顧清玄挑眉,淡淡道:“府裡的奴婢每月都有月例拿,就算請不起大夫,抓兩副藥總是可以的。”
許諸:“這郎君就有所不知了,方才那兩婢子議起蘇暮的處境,聽得小奴直搖頭。”
當即把蘇家的情況細細說了一番,最後做總結道:“難怪那丫頭瞧著跟竹竿一樣,原是被嫌的。”
顧清玄沒有答話。
眾生皆苦,他不是佛陀,也沒有管閒事的菩薩心腸,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定數,他管得了這回,總管不了下回。
不過那婢女到底不容易,且又是祖宅裡的家奴,他既然到了這兒,倒不至於葬送一條性命。
見他沉默著翻閱賬本,許諸試探道:“郎君,小奴去同朱媽媽說一說,如何?”
顧清玄沒有理會。
許諸當他默認,便悄悄退了下去。
顧清玄抬頭看向窗外,鬼使神差地想起那日的情形,纖細瓷白的頸脖,盈盈一握的腰身,咬唇低眉順眼的樣子,柔弱可欺。
那模樣當真跟華蘭相似,卻沒有她的驕縱,而是透著一股子引人垂憐的神韻。
喉結滾動,他不由自主咽了咽唾沫,對那截瓷白頸脖的印象極其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