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清玄起身,路過他時居高臨下瞥了他一眼。他身量高大,朱縣令的個頭才隻到他的胸膛,且肥壯,不免顯得滑稽。
外頭太陽大,朱縣令特地備了轎子。
待顧清玄上轎後,朱縣令才走到自己的轎子跟前。他心事重重地看向縣丞王越,壓低聲音道:“真是奇了,好端端的何故來了這兒?”
王越皺眉道:“明府切莫急躁,到了府衙再說。”
朱縣令“嗯”了一聲,又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他體態肥碩,最怕大熱天在外頭跑,忒遭罪。
一行人抵達府衙後,環境確實比官驛舒適涼爽許多。
朱縣令差人備上冰鎮過的瓜果招待。
顧清玄壓根就不想在這裡多待,也沒跟他兜圈子,隻道:“不知府衙的大牢裡可有一個叫丁勝男的死囚?”
此話一出,朱縣令不禁愣了愣,詫異道:“顧禦史何出此言?”
顧清玄並未回答,隻朝許諸做了個手勢。
許諸把一份伸冤的訴狀送到朱縣令手裡,說道:“這是長田村灶戶丁家呈給我家主子的訴狀,還請明府過目。”
朱縣令暗叫不妙,眼皮子不受控製地跳了跳,故作鎮定地接過那訴狀細閱。
顧清玄不動聲色觀察他,問:“訴狀上說丁勝男冤枉,可當真?”
朱縣令連忙擺手,“沒有的事。”
當即把丁家案的原委同顧清玄細說一番。
不僅如此,還特地把檔案調出來供他查閱。
顧清玄心中有數,裝模作樣看了看,說道:“那裘五郎糟蹋了丁大郎的妹妹,丁大郎在情急之下失手殺人也在情理之中。”
朱縣令連連稱是。
顧清玄把檔案擱到桌上,圓滑世故道:“丁家既然走了我的門路,定受人指點過,我總得過問一番,給人家一個說法。”
這話說得模棱兩可。
朱縣令仿佛窺見了有空子鑽,再次稱是。
顧清玄端起茶盞,“有勞朱縣令把丁大郎和仵作提來見一見,我問問便罷。”又道,“這天兒著實炎熱,我大老遠出趟門也不容易。”
他提出了請求,朱縣令不敢搪塞,隻得親自去提人。
仵作邱三他倒不怕,裘家塞了銀子堵過嘴,怕就怕丁大郎張嘴亂說。
縣承王越安撫他道:“明府儘管放心,下官親自走一趟大牢,那丁大郎自然知曉該怎麼說話。”
朱縣令點頭。
王越前往地牢。
牢裡的丁大郎神情麻木,年紀輕輕卻佝僂著背,衣衫襤褸,頭發也亂糟糟的,形容憔悴,可見受過不少折磨。
王越前來時他正望著臟汙的牆壁發呆,獄卒走到門口喊了一聲,丁大郎像沒聽到一樣,不予理會。
王越也不計較他的無禮,隻道:“今日上頭來人提審,丁大郎且與我走一趟罷。”
聽到這話,丁大郎一點都沒覺得高興。
他已經徹底麻木了,因為他們告訴他,隻有用他這條命才能換得家中四口的生機。
隻要一想到家中年邁的父母和受到侵害的妹妹,以及還沒完全擔任起生活重擔的弟弟,他就心如刀絞。
在官商麵前,他們這群灶戶委實如螻蟻般不值一提。
官,定生死;商,買前程。
他們太過渺小卑微,上頭一手遮天,縱使他僥幸翻過了頭頂上的大山又如何,家中的老弱終歸逃不掉被磋磨的命運。
那群惡犬磋磨人的手段可多了,把生命一個個磋磨凋零,那些都是他至親的人,他承受不起這樣的後果。
也不知過了多久,丁大郎才頹靡地走出牢門。
王越提醒他道:“事已成定局,莫要做無謂的掙紮,免得惹出不必要的麻煩來。”
丁大郎沒有吭聲,隻溫順地跟著他出去了。
顧清玄在正廳,一派氣定神閒。
朱縣令心中雖有點小忐忑,大體上還是篤定不會出岔子。
仿佛察覺到他心中的不安,顧清玄故意道:“朱縣令無需緊張,我就隨口問問。”
朱縣令露出尷尬的笑來。
不一會兒丁大郎被提到正廳,怕他熏著貴人,他隻跪到門口。
顧清玄漫不經心瞥了他一眼,公事公辦詢問裘五郎死亡經過,丁大郎一一回答。
隻是在問到他是否毆打過裘五郎時,他遲疑了半晌,才訥訥道:“草民當時在激憤之下曾推搡過裘五郎,他不慎撞到了牆上。
“後來裘五郎似受了傷,倒地不起,他的身亡,草民確實有不可推卸之責。”
顧清玄的拇指輕輕摩挲太師椅扶手,看向朱縣令問:“仵作來了嗎?”
朱縣令忙下去問。
隻消片刻,仵作邱三便被帶了上來。
他似乎有些驚恐,倉促跪拜,不敢窺視端坐在太師椅上的男人。
朱縣令本以為今日能順利應付過去,哪曾想丁大郎沒出問題,篤定的邱三卻出了岔子。
在顧清玄問他裘五郎死因時,邱三竟然回答說是癲癇引發的猝死,並非丁大郎毆殺,他隻是誘因。
這個回答把在場的人都驚呆了。
丁大郎原本沒心思聽他們做戲,冷不防聽到這個,彎曲的背脊忽然就直了起來,露出一臉難以置信。
朱縣令更是嚇得魂飛魄散。
顧清玄露出困惑的表情看向他,他急躁道:“邱三你莫要胡言亂語!”
邱三哭喪道:“草民不敢!草民所言都是屬實,不敢有半句虛言!”
朱縣令氣急,一時亂了陣腳,慌忙道:“顧禦史莫要聽他胡言亂語,這其中定有誤會。”
於是顧清玄又當著他的麵問了一句,“那裘五郎當真是死於癲癇猝死,而非他殺?”
邱三回道:“裘五郎的死因確實是癲癇猝死。”
顧清玄看向許諸,許諸故意當場命人記錄他的供詞。
待供詞寫好呈給顧清玄看過無誤後,許諸將其拿到邱三跟前讓他簽字畫押。
先前邱三見過許諸,再次見到他,冷不防一哆嗦,竟然被嚇尿了。
許諸嫌棄地捂鼻子。
把簽字畫押的供詞呈到朱縣令跟前,他這才意識到他們是有備而來。
顧清玄看向他道:“這案子……似有疑慮之處,朱縣令打算作何處置?”
朱縣令冷汗淋漓道:“此事著實意外,自然是先將邱三收監審問再說。”
顧清玄點頭。
差役當即把邱三拖下去關押。
簍子已經捅了出來,為了避免相關人等出岔子,顧清玄把郭副使等人安排進了大牢做獄卒。
這群人上過戰場殺過人,身上有股子震懾人心的魄力,叫人不敢直視。
意識到事情搞大了,朱縣令當天下午就差人前往常州城找裘家,讓他們想法子把這樁事壓下來。
晚上顧清玄主仆回了官驛,朱縣令則和王越商議對策。
他心驚肉跳地背手來回踱步,不安道:“這下完了,那小子竟是有備而來!”
王越也心生不安,皺眉道:“邱三臨場變卦,多半是受他們挾製。”又道,“好端端的,不查鹽道,卻來查這起案子,究竟是何目的?”
這話說得朱縣令心中愈發恐慌,吩咐道:“明日差人去一趟長田村,總能從丁老兒口中問出個名堂來。”
王越點頭。
兩人一番商議,目前除了趕緊通知裘家,他們委實想不出更好的應對法子來,因為牢裡的邱三和丁大郎已經被他人管控,他們根本就插不上手。
當天晚上王越命人去找邱三的家人試探,結果那衙役回來說不敢近身,周邊似有人監視,也隻得作罷。
另一邊的裘家接到昌平傳來的消息後,震驚不已。
裘敬之似被唬得不輕,同長子商議此事。
裘宴華倒是鎮定,說道:“爹勿要自亂陣腳,為今之計,我們得去找鹽課使於楨商議此事。”又道,“他們那幫人跟我們是一條船上的,倘若咱們被小侯爺拖下水,他們的烏紗也保不住。”
裘敬之捋胡子道:“此話差矣,正是因為在一條船上,所以才不能把他們供出來,唯有保住了他們的烏紗,我們才有希望渡過此劫。”
父子二人就丁家案一番細敘。
下午裘敬之走了一趟於府,把顧清玄前往昌平提審丁家案一事說了。
鹽課使於楨顯然被唬得不輕,他詫異道:“不是說小侯爺就快回京交差了嗎,怎麼去了昌平?”
裘敬之惴惴不安道:“那小子到底有幾分本事,隻怕先前的忽悠都是為了穩住咱們,以便他暗中行事。”
於楨鎮定道:“現在昌平那邊是何情形,你可清楚?”
裘敬之忙把他了解到的情況細細說了。
薑到底是老的辣,他已經隱隱猜到對方想做什麼,說道:“我看小侯爺此舉,隻怕是想拿丁家開刀,利用他們來咬我,從而達到揭發私鹽的目的。到那時候,就不得不深查下去了,相乾人等一個都跑不了。”
於楨嘴硬道:“就算他有天大的能耐,也不過是個光杆司令,隻要咱們合謀起來,任憑他有三頭六臂,也休得造事。”又道,“那仵作既然反水,便留不得了。”
裘敬之點頭,“我會差人走一趟昌平,朱縣令是我們的人,應該知道該怎麼做。”
於楨陰霾道:“手腳弄乾淨點。”
裘敬之:“明白。”
哪曾想他們的人還沒到昌平,顧清玄就作死地把丁大郎和邱三押送回常州來了,將其關押進當地府衙。
縣令彭萬全猶如接到燙手山芋,整個人都魔怔了。
他隻是一個小小的縣令,卻不想這馬蜂窩竟然會落到他的頭上,一時戰戰兢兢,好似死了老母一樣,欲哭無淚。
顧清玄選擇無視,看著他道:“茲事體大,倘若此二人在牢裡有任何差錯,彭縣令應該知道會是什麼後果。”
彭縣令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惶惶不安道:“下官明白。”
顧清玄緩緩起身,看向外頭暗下來的天色,隱隱有下暴雨的趨勢,“那就有勞彭縣令了。”又道,“牢裡的二人也無需你操心,我自有人照看他們。”
彭縣令應聲是。
顧清玄也未過多逗留,背著手離去。
送走那尊大佛後,彭縣令忙差人去通報監院那邊,腦仁都愁大了。
按說他是行政官,跟鹽政扯不上什麼關係,但雙方日常行事總會有交涉,一來二去就錯綜複雜,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其中的利害。
另一邊的顧清玄主仆回府後,鄭氏忙迎了上來,幾日沒見很是擔心他,問道:“郎君此行可還順遂?”
顧清玄“唔”了一聲,“順遂。”
他們剛走進西園,忽聽一道驚雷響起,把鄭氏嚇了一跳,她忙捂胸口道:“晴了這些日,總算要下雨了。”
顧清玄歪著頭看向烏雲密布的天空。
那雨說來就來,沒一會兒豆大的雨點從天空中灑落,泥土的鹹腥味撲鼻而來。
蘇暮辦完差冒雨跑進院子,身上星星點點,是雨水留下的痕跡。見到主仆站在屋簷下,來不及整理形容,忙向顧清玄行禮道:“郎君回來了。”
顧清玄“唔”了一聲,表情淡淡。
蘇暮還有其他事,往偏廳去了。
顧清玄用餘光瞥了一眼,心想那女人還真是,幾日未見,居然連看他都不屑。
裝。
忒會裝。
雨霧越來越大,水滴落到地上,把熱氣蒸發,府裡的人們歡喜不已,期盼許久的雨終於落下。
泥土的鹹腥味彌漫在院子裡的每一個角落,顧清玄洗去一身風塵,站在窗前觀外頭的暴雨。
轟隆響雷時不時從天邊傳來,煞白駭人的閃電在雲層中霹靂而下,明明還是下午,整個天空卻被烏雲覆蓋,黑壓壓的一片,頗有兵臨城下的逼人氣勢。
不一會兒他要的清涼飲子被送了過來,是蘇暮送來的。
顧清玄愛理不理。
蘇暮把木托放到桌上,說道:“郎君要的清涼飲子來了,鄭媽媽說你不喜甜,奴婢不敢多放。”
顧清玄這才走到桌旁,冰鎮過的飲子透過碗盞傳遞到手中,舒爽不已。
他端起嘗了一口,不滿意道:“太甜。”
蘇暮:“???”
顧清玄嫌棄道:“手拙,該砍。”
他擱下飲子,沒打算再嘗第二口。本想繼續回到窗邊觀雨,哪曉得蘇暮那雙手不老實,忽地從身後環住了他的腰身。
猝不及防被她從身後抱了個滿懷,顧清玄不由得愣住。
蘇暮像懶貓似的親昵地蹭了蹭他的背脊,衝他撒嬌,軟軟糯糯道:“郎君離府的這些日,奴婢日日都念著。”
身後的柔軟緊貼到背脊上,異樣的觸覺從後背傳遞到心間,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觸。
顧清玄的肩背繃直,默默低頭俯視她環在腰間的手,輕薄的衣袖微微往後退,露出一截白嫩如瓷的胳膊。
她的手腕纖細幼弱,仿佛輕輕用力就會被折斷。
細長的手指作死地扣住他的腰,妄想禁錮。
那般嬌軟的身子貼到身上,聽著她撒嬌的念想,顧清玄確實有被她哄爽了。
明明心裡頭無比受用,卻偏要裝出一派高冷不為動搖的君子形象。
然而瘋狂上揚的嘴角還是把他給出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