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暮愣了愣,這裡的字雖然是繁體,她好歹接受過義務教育,自然認識。可是原身不一樣,婢女出身,倘若能識會寫,反倒顯得奇怪。
她撒謊答道:“奴婢隻識得幾個。”
顧清玄好奇問:“可會寫自己的名字?”
蘇暮點頭。
顧清玄把旁邊的筆遞給她,“寫給我瞧瞧。”
蘇暮依言走上前,她幾乎沒怎麼拿過毛筆,握筆的姿勢自然哄不了人。
在紙上歪歪斜斜地寫下自己的名字,異常吃力。
字跡很醜,勉強能看。
顧清玄又問:“你還會寫什麼?”
蘇暮認真地想了想,再次在紙上落下一個碩大的“錢”字。
顧清玄:“……”
她真的很有出息。
蘇暮一本正經道:“奴婢識得此字,讀錢,很多錢的錢。”
顧清玄嫌棄道:“出息。”頓了頓,“我來教你識新的。”
他握住她的手,在紙上寫下自己的小字——文嘉。
蘇暮用餘光瞥他。
那男人一臉嚴肅認真,握著她的手一筆一劃寫自己的名字。
她自然識得那兩個字,可是它跟她又能有什麼關係呢?
在這場謀劃裡,她身邊的所有人都會成為棋子,沒有人能阻擋她想做正常人的腳步。
她隻想求安穩,在市井裡謀得一處安生之地,無需為奴為婢仰人鼻息,就做做絨花,過過小日子,平平安安過完此生便是她最大的幸運。
最後的“嘉”字落筆成形,顧清玄指著工工整整的兩個字,說道:“這兩個字念文嘉,你可要記好了。”
蘇暮“嗯”了一聲,輕輕念道:“文——嘉。”
顧清玄又教她寫了一遍。
當時兩人的舉動委實親昵,他的手溫暖乾燥,氣息在她耳邊縈繞,臉靠得極近,她能清晰感受到他的心跳,以及身上熟悉的甘鬆香。
蘇暮微微走神兒,心裡頭忽然冒出來一個奇怪的念頭。
倘若她不是穿來的,僅僅隻是當地土著,且是一個身份好些的官家娘子,或許這一幕就要和諧許多。
蘇暮收起突如其來的念頭,認認真真地寫文嘉。
這個男人於她而言不過是一塊踏腳石,如果他現在能給她賣身契放她一條生路,她可以毫不猶豫滾蛋,有多遠滾多遠。
可是沒有如果,她也不敢開口討要,隻能慢慢磨。
接連教了她數次,她也樂意哄哄他,一筆一劃寫下他的名字,工工整整,力透紙背。
顧清玄頗詫異,覺著她悟性挺高。
於是他破天荒地從書架裡翻找出來一本稚兒啟蒙書《三字經》,這幾乎是所有讀書人的啟蒙物。
不知道為什麼,蘇暮看著他的舉動,腦中有股不詳的預感。
果不出所料,顧清玄把書籍放到她麵前,說道:“我瞧你極有悟性,這本《三字經》拿去開蒙,多識幾個字也挺好。”
蘇暮:“……”
她露出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小聲道:“奴婢愚鈍,恐學不會。”
顧清玄:“無妨,你悟性高,我得空的時候教你兩遍多半就能背了。”
蘇暮抽了抽嘴角,緊繃著麵皮忍著咆哮的衝動,覺得這男人有病。
她對這種幼兒啟蒙讀物一點興致都沒有,撒嬌道:“奴婢不想學。”
顧清玄看著她,冷不防問道:“想不想跟我回京?”
蘇暮愣住。
顧清玄:“我既然收了你,你就得給我長臉,莫要讓京裡的人覺著我沒品,饑不擇食連鄉野丫頭都入得了眼。”
蘇暮:“……”
顧清玄循循善誘道:“想不想漲月例?”
蘇暮連連點頭。
顧清玄滿意道:“那就乖乖學識字,就從《三字經》開始學。”
蘇暮:“……”
她忽然有點後悔,這男人狀元出身,科舉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製度,他卻能從中拚殺出一條血路來。
這完全就是個卷王啊!
瞅著桌案上的《三字經》,蘇暮欲哭無淚。
十二時辰待命也就罷了,還他媽得跟著他內卷,還要不要人活了?
她忍著爆粗口的衝動,委屈巴巴地把那本《三字經》撿走了,途中遇到許諸。
見她哭喪著臉不高興的樣子,許諸好奇道:“阿若怎麼了,哭喪著臉子?”
蘇暮問他:“許小郎君你會識字嗎?”
許諸應道:“會啊。”頓了頓,似猜到了什麼,笑道,“郎君給你《三字經》讓你學,是嗎?”
蘇暮點頭。
許諸一本正經道:“我跟你說,你後麵還要學四書《大學》、《中庸》、《論語》和《孟子》,以及五經《詩經》、《尚書》、《禮記》、《易經》和《春秋》。
“當初郎君也是扔了這些逼我學的,我全都會。”
蘇暮徹底絕望了。
那男人簡直有毒!
許諸嚴肅道:“你莫要這般喪氣,應該感到高興才對,郎君讓你學這些,多半是打算把你帶回京的。”
蘇暮半信半疑,“當真?”
許諸點頭,“郎君的院子裡哪怕是粗使婆子,都是能寫會算的,上到管事,下到粗使奴婢,都會識字斷理。
“你若跟著進了京城,總不能目不識丁,那是會被他們笑話的。”
蘇暮:“……”
許諸:“乖乖地學罷,也是為了你自個兒好。”
聽他這一說,蘇暮試探問:“京城裡的高門大戶都會這般要求家奴會識字斷理嗎?”
許諸擺手,“倒也不是,隻不過咱們府裡背後是河東裴氏,書香世家,重學識涵養,故而對底下的仆人也稍微嚴格一些。
“郎君不喜粗鄙吵嚷,比其他院子裡的要求更嚴一些,沒人敢蠻不講理,會被譏笑。”
蘇暮輕輕的“哦”了一聲,“原是這般。”
許諸:“莫要發牢騷了,你平日裡也挺上進,這些應難不住你。”
蘇暮沒有吭聲,心想顧家的家風確實有點名堂。
話又說回來,河東裴氏經六朝而不衰,靠的不就是那股子文人風骨與端正嚴明的家風教養嗎?
下午沈正坤過來,顧清玄同他說起自己打算保常州的鹽商們,把沈正坤唬住了,詫異道:“文嘉莫不是瘋了?”
顧清玄一本正經道:“我沒瘋。”又道,“上午我差人投送奏章回京,便是向天子請奏此事。”
沈正坤眼皮子狂跳,半信半疑問:“好端端的,何故生出這等,這等……”
他很想說荒唐,但也清楚對方的行事作風,應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
顧清玄同他說起保住鹽商的利弊因素,一來可以攻破鹽商與鹽官牢不可破的依存關係。
二來便是鹽商這群人在民間深得人心,頗有一定的號召力,倘若全部一刀切,恐引起民憤。
三則是官鹽總需要鹽商這個媒介行銷到各地百姓手裡,一般能成事的都是頗有家底的商賈,倘若這回把他們一刀切,日後再來從事鹽業的商賈們多半會害怕,甚至不願意進入這個行業。
故而經過多方權衡,顧清玄覺得保住這些鹽商利大於弊,便於□□。
當然,觸犯了律法,不死也得脫層皮。
那些鹽商個個肥得流油,殺現成的肥豬堵曾經貪腐的窟窿,用他們來充盈國庫也算得上兩全。
經他這番細說,沈正坤心中的症結也跟著豁然開朗,因為他們來常州的目的就是為了抓私鹽貪腐。
貪腐抓了就能回京交差。
沈正坤摸八字胡細細琢磨,越想越覺得這法子合理。
顧清玄坐在太師椅上,自顧品茗。
他現在一點都不急躁,因為當初天子授命他來查私鹽,真正的目的其實是要辦外戚薑家。隻要他能把鹽鐵使薑斌拖下水,天子自會在背後給他收拾爛攤子。
上午投送奏章無非是給天子吱個聲,哪怕是先斬後奏呢,這事都能翻過去。
鹽商在這起事件中隻是一個小小的環節,對天子而言並不重要,他要的是集中政權,覆滅外戚分權。
僅此而已。
同沈正坤商議後,顧清玄開始對裘家放鬆管控,裘敬之仍舊在獄中,隻不過可以隨意探望。
裘家也無人監視。
種種舉動給裘家造成了一種錯覺,顧清玄仿佛在妥協了。
這不,蘇暮也在這裡頭起到了作用。
先前裘氏走她的門路央求見顧清玄,顧清玄沒興趣跟她扯,便讓蘇暮去跟她接觸。
蘇暮得了這差事,覺著不妥,小肚雞腸道:“郎君莫不是故意給奴婢下套子?”
顧清玄被她多疑的語氣氣笑了,“你這說的是什麼混賬話,什麼叫我故意給你下套子?”
蘇暮一本正經道:“先前裘氏賄賂奴婢,隻怕郎君心裡頭門兒清,卻焉壞焉壞地憋著不開口問奴婢,這不是故意等著奴婢自投羅網嗎?”
顧清玄裝傻道:“我不清楚這回事。”
蘇暮冷哼一聲,發牢騷道:“倘若當時奴婢沒有上交賄賂,隻怕身上的皮真得掛到屋簷下了。”
顧清玄沒有答話。
蘇暮心裡頭不痛快,得寸進尺道:“現在是郎君來求奴婢辦事,對嗎?”
那個“求”字用得妙極。
顧清玄心情好,不與她計較,說道:“對,現在是我‘求’你辦事。”
蘇暮嘚瑟地抬了抬下巴,用他以往的口吻道:“過來哄哄奴婢,若是哄高興了,十件事都給辦。”
那模樣學得惟妙惟肖,引得顧清玄默默捂臉。
蘇暮作死道:“來呀。”
顧清玄隔了許久,才裂開指縫看她。
蘇暮衝他挑眉,一副欠打的小模樣。
他到底不想費神兒跟裘氏打交道浪費時間,遂忸怩地起身走到她身旁,從身後抱住她,彆扭問:“蘇小娘子要顧某如何哄你才滿意?”
蘇暮仰頭看向他,暗搓搓道:“郎君晚上能躺著嗎?”
顧清玄:“???”
蘇暮對騎馬有著超乎尋常的執著,暗搓搓道:“女上,男下。”
顧清玄:“……”
這女人的花樣……簡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