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眾人到了莊子裡後,蘇暮等人好奇地轉了一圈。
莊子占地麵積寬廣,裡頭不僅有魚池,還有馬場。
後方山林圍繞,前麵一眼看出去,是大片即將豐收的高粱地,火紅的一片造就出壯美的奇觀。
這片土地盛產高粱,所有佃農都喜歡種它們,故而形成了一道獨特的風景。
下午顧清玄在馬場裡遛馬,他換了一身乾練的胡服,伏在馬背上風馳疾行,其身姿矯健,猶如在曠野裡馳騁的獵手。
蘇暮送來飲子,過來見他興致正濃,倒也沒有打擾,隻同許諸站在廊下看他恣意飛揚,在馬背上意氣風發。
許諸得意道:“咱們郎君的馬術精湛,在京中的世家子弟裡算得上拔尖兒的。”
蘇暮好奇問:“這般精湛的馬術,可是出自誰的手?”
許諸:“自然是母族盛氏了。”又道,“夫人將門出身,其馬術也不輸郎君,郎君的馬術源自盛老將軍之手。”
蘇暮輕輕的“哦”了一聲,往後進京勢必得跟顧夫人盛氏打交道,便試探道:“夫人將門出身,想必性情也豪爽。”
許諸點頭,“咱們夫人不拘小節,待人寬厚,從未苛刻過下人。”停頓片刻,“府裡家風甚嚴,主子們從不會無端責罰家奴,可以說在京城裡當差,算得上最好的去處。”
蘇暮拍馬屁道:“聽說老夫人是河東裴氏嫡長,這樣門楣出來的老人家,自然有管家的本事。”
許諸“嗯”了一聲,“郎君跟老夫人感情甚篤,小的時候多數受她老人家教養,關係很好。”
蘇暮從這些話語中聽出來不少名堂,對京中的兩位掌權女性有了幾分印象。
之後她又拐彎抹角打探京城裡侯府的情形,許諸興致勃勃同她八卦。
馬背上的顧清玄瞧見她跟許諸打得火熱,禦馬過來勒停韁繩,朝她招手道:“阿若過來。”
蘇暮應了一聲走上前。
顧清玄居高臨下問:“來試一試?”
蘇暮沒有騎過馬,不禁有些蠢蠢欲動,說道:“奴婢從未騎過馬。”
顧清玄:“無妨,我帶你。”
說罷翻身下馬,扶住她的腰身輕巧地把她托送上去,隨後爬上馬背,坐到她身後,叮囑道:“把韁繩牽好。”
蘇暮依言照做。
顧清玄忽地附到她耳邊,冷不防道:“騎真馬和假馬有何區彆?”
這話委實曖昧。
蘇暮不好意思地掐了一把他的大腿,顧清玄咧嘴笑了起來。
二人共乘一騎在馬場上遛彎。
怕她不習慣,剛開始馬兒隻是慢步,待她習慣了顛簸,才逐漸跑動起來。
速度帶動冷風刮到臉上,蘇暮既害怕又興奮地靠在他的臂彎裡。
身後是男人溫暖堅實的胸膛,有他護著,她竟覺異常心安,一點都不害怕。
馬背顛簸,速度與從未體驗過的飛揚刺激著她興奮的神經,作死道:“郎君還能再快一點嗎?”
顧清玄禦馬加速,馬兒揚蹄飛奔,越跑越快,如疾風般狂奔。
蘇暮沒料到會這般刺激,有些吃不消,驚叫起來。
身後是顧清玄惡意的笑聲。
她委實受到了驚嚇,像羔羊一樣死死地抱住他的腰身,求饒道:“奴婢不騎了!不騎了!”
顧清玄附耳問道:“下回還敢不敢騎我?”
蘇暮連連搖頭,“不敢了!不敢了!”
那家夥報複心極強,被她騎了一回總是惦記著討還回來。
她也不過是遛了幾圈,下馬時便覺得兩股戰戰,體驗感一點都不好。
馬背上的男人則繼續風馳疾行,跟撒歡的狗子一樣,好似犯人放風,有著消耗不完的精力。
當天晚上他們在莊子裡留宿。
不同於城裡,這裡的夜幕異常漆黑,些許繁星灑落在天空裡,周遭是晝伏夜出的蟲鳴和貓頭鷹的聲音。
蘇暮趴在樓上的美人靠前觀繁星。
現在周邊沒有人,她渾身都放鬆下來,任由思緒蔓延。
望著黑漆漆的天空,不由得想起了前身在鋼筋水泥的城市叢林。那裡的人情冷暖雖然跟這裡相差無幾,好歹生活的環境要舒適許多。
兩個地方一對比,差距委實叫人心頭不爽。
再一想到自己家生子奴仆的坑爹身份,她一時生出幾分戾氣與厭惡。
顧清玄上樓時她並未察覺。
見她神思,顧清玄也未打擾她。
也不知是他的錯覺還是其他,那女郎安靜時的樣子跟平時不太一樣,神色冷冷清清,帶著與世隔絕的寂寥森然,顯得有些孤僻。
許是夜色太濃,他破天荒地生出一種奇怪的錯覺,仿佛從她身上窺見了一股說不出的格格不入。
那種感覺很奇妙。
顧清玄忍不住細細打量起眼前的人來。
當時她不知在想什麼,獨自一人眺望夜空,體態放鬆,神情木然,臉上淡漠疏離,是從未見過的戾氣。
顧清玄不太喜歡,喊了一聲,“蘇暮?”
聽到他的聲音,蘇暮扭回頭,方才明明冷漠,眨眼間便笑臉相迎,好似戴了一張麵具,起身道:“郎君是什麼時候上來的?”
顧清玄不動聲色問:“你在看什麼?”
蘇暮回道:“沒看什麼。”
顧清玄又問:“方才見你神色不對,在想什麼?”
蘇暮愣了愣,委實大意了,當即露出黯然的表情,忽悠道:“奴婢忽然想起了病故的阿娘,心裡頭有幾分沉鬱。”
這話顧清玄並不相信。
他也說不出當時看到她的感覺,那種奇怪的,冷漠的,甚至有股子涼薄的厭世感……他一時沒法用言語去表述那種怪怪的心情。
蘇暮不知何時走了上前,顧清玄仿佛被嚇著了一般,情不自禁往後退一步。
“郎君怎麼了?”
顧清玄看著她,冷不防說了一句,“你過來我瞧瞧。”
蘇暮不明就裡。
那家夥像撞邪似的把燭火端到她麵前,仔細照她的臉,仿佛想把她方才的陌生感揪出來。
蘇暮困惑問:“郎君在看什麼?”
顧清玄鬼使神差地伸出指尖去觸摸她的臉,有些涼。
燭火被風吹動,不安地跳動著,蘇暮的心沉了幾分,覺著方才他的表情有點怪怪的,她再次試探問:“郎君怎麼了?”
顧清玄沒有說話,隻進屋去了。
蘇暮跟了上去。
顧清玄忽然說道:“我有些乏,你早些去歇著,今晚不用伺候了。”
蘇暮:“……”
這還是他第一次拒絕她守在身邊,她頓時生出幾分危機感,覺得這個男人不大對勁。
蘇暮溫順地退了出去,把門關上。
屋裡的顧清玄豎起耳朵,聽到外麵的腳步聲走遠,才若有所思地坐到床沿,陷入了胡思亂想中。
他著實忘不了方才看到蘇暮的那一幕,與他平時見到的女郎大相徑庭。
在他的印象裡,蘇暮雖然狡巧,變化多端,但多數都是嬌怯幼弱,一副小女兒家的城府算計。
他並不介意女郎有點小心機。
可是方才所見到的蘇暮,身上卻毫無女兒家的嬌態,隻剩下了冷漠,通身都是清冷寂寥,好似一口沒有波瀾的深井,讓人探不到底。
這樣的蘇暮既陌生又熟悉,令他渾身不自在,甚至有點抵觸。
顧清玄望著幽幽跳動的燭火,越想越覺得哪裡不對。
他素來不是一個重女色的男人,但不知怎麼回事,一來到這裡就被那女人迷得七葷八素,對她春心浮動。
她的性子委實合他的胃口。
他偏好鵝蛋臉杏眼長相的女郎,她偏偏就符合他的審美;他覺著女郎嬌軟婉約的模樣是最好的,她剛好嬌怯幼弱,好似一隻嫻靜的小白兔。
他印象裡的女郎多數都規矩守禮,她看似規矩,實則處處挑起他的興致。
有很多回他都能明顯感受到她就是在故意撩撥引誘,奇怪的是他非但不警惕,反而還頗覺趣味。
畢竟那女郎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討他歡心。
不知道為什麼,顧清玄忽然覺得心裡頭不踏實。他從未遮掩過對她的喜歡,可是那個女人卻讓人捉摸不透。
按說她應是傾慕他的,至少目前看到的表現確實有那麼點意思。但方才看到她的模樣……森冷,厭棄,孤僻寂寥,甚至有幾分戾氣陰森。
顧清玄的心裡頭莫名有些怵。
這樣的蘇暮太邪門了。
想到白日裡帶她騎馬時的嬌俏害怕,與剛才看到的人一對比,簡直是兩個人。
顧清玄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臂,心裡頭毛毛的。
他平時偏愛看各地縣誌,曾看到過一個奇詭的記錄,說的是一名書生被女鬼引誘,那女鬼事事合書生的心意,最後被哄騙,食掉心臟的悲慘故事。
顧清玄不怕鬼,怕的是披著人皮魅惑他心智的女鬼。
這不,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睡到大半夜時他忽覺身上有些發冷,迷迷糊糊醒來,困頓睜眼。
一隻手不知從哪裡伸了出來,把他嚇了一跳。
耳邊忽地傳來溫軟的聲音,有人喚他郎君。
他警惕地扭頭,看到蘇暮那張蒼白的,死氣沉沉的臉龐。他情不自禁縮了縮脖子,往後退了退。
蘇暮看著他笑,輕聲道:“郎君啊,地下好冷。”
她一點點靠近他,氣息冰冷,沒有一絲人氣兒。
顧清玄頭皮發麻問:“你是何人?”
蘇暮露出困惑的表情,自言自語道:“我是何人,我是阿若啊,你收進房裡的阿若。”
顧清玄半信半疑,作死地伸手去摸她的臉。
哪曉得指尖剛觸碰到她的肌膚,就化作腐朽的皮肉一點點往下脫落,整張臉都溶掉了。
“啊”的一聲驚叫,顧清玄從夢魘中驚醒。他瞪大眼睛,心臟劇烈跳動,被嚇出一身冷汗。
周邊黑漆漆的,他在黑暗裡喘著粗氣。
還好,隻是一場噩夢。
一場噩夢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