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起突如其來的思緒,他沉默著往前,視線時不時瞥向天空,那裡有一朵雲彩,很像一隻兔子。
他記得元宵那天晚上她討了一隻兔子花燈,也不知它還在不在。
回到永微園,顧清玄像平常那般用飯,沐浴梳洗,去書房小坐。
這些日他都是這般重複循環,處處都表現得像個正常人,保持著以往的作息,叫人窺探不出絲毫異常。
他也以為這樣就能把生活恢複到以前,恢複到沒有去過常州的以前。
獨自坐在書房裡,沉默地望著外頭已經黑下來的天色,顧清玄拿著書籍,神情麻木,整個人機械又沉鬱。
他高估了自己。
他從未懷疑過自己的自控力,起初覺得不過就是個女人,走了就走了。
他試圖用忙碌來麻痹自己的不習慣。
按理來說從他去雍州之始,她就已經不再身邊了,他應該很快就習慣她沒在身邊的日子才對。
可是恰恰相反。
正是因為太久沒見到她,反而身邊處處都是她。
越是抑製不要去想那個女人,就越是控製不住。
他覺得他大概是瘋了。
身邊沒有人教他怎麼學會忘記,也沒有人教他怎麼才能從一段感情裡走出來,畢竟他曾經真情實意,滿心歡喜,心心念念都是那個女人。
如今她卻嫁人了。
她明明就在京城,他明明隨時都能見到她,卻不能去看她。
隻因她是他人婦,彆的男人的妻子。
他現在想的是彆人的妻子。
這是對她的一種冒犯。
顧清玄狼狽地收回視線,落到書籍上,卻怎麼都看不進去了。他隻覺得書上那些鬼畫符看得他頭大如鬥,煩悶至極。
不耐煩把它扔到一邊,他坐在書案前發了會兒呆。
忽聽一道敲門聲響起,他稍稍斂容,撿起桌案上的書裝模作樣。
許諸送來一盤瓜果,見他把書拿反了也沒提醒,隻默默地擱到一旁便悄然無息退了下去。
走出去後,許諸無奈搖頭。
英雄難過美人關,古人誠不欺我。
盤裡的甜瓜散發著誘人的香氣,這個時節的甜瓜已經熟透了,特彆甘甜,是夏日的常備瓜果,不論老小皆愛食。
顧清玄拿起一塊咬了一口,明明甘甜多汁,心裡頭卻發苦。
苦得要命。
他木然地咀嚼那甜瓜,跟嚼蠟一般,不知是何滋味。
那人最是貪吃,又嗜辣,且還貪涼,若是到了六月酷暑,她可受得了夏日炎炎沒有冰鑒的日子?
那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抬,可受得了成日裡圍著灶台,漿洗清掃整理家務,被瑣碎雜活淹沒的日子?
那人……
該!
她自己選擇背著他嫁出去的,以為從這裡走出去就能得到拯救,簡直天真!
平常人家的婦人哪有輕鬆容易的?
洗衣做飯服侍公婆伺候丈夫,操持家務,每天麵對的都是雞零狗碎,再好的青春都會被沒有儘頭的雜務磨滅。
是她自己選擇的路。
自己選擇了這條路。
該!
他恨恨地咬著甜瓜,心裡頭明明心疼,卻嘴硬不服軟。
那種複雜的情緒啃噬著他的神經,備受煎熬。
一邊覺得她出府活該受罪,一邊又覺得她竟把他嫌棄到如斯地步,簡直無法忍受。
不管他承不承認,他確實被那女人甩了。
這令顧清玄備受打擊。
他的男性自尊,他驕傲的家世背景與淵博學識,統統都變得一文不值。
那女人寧願挑一個縫人做丈夫,都不願相信他的處事能力。
顧清玄越想越生氣,不知不覺竟然把整盤甜瓜都吃得一乾二淨。
有些撐。
蘇暮出府一事他到底想不透,似乎鑽了牛角尖。
整件事都是顧老夫人和盛氏口述,全是她們的說辭,顧清玄沉寂了數日後把鄭氏找來詢問。
他誰都不信,唯獨信她的話。
鄭氏畢恭畢敬地站在他麵前,微微躬著身子應道:“蘇暮出府確實是她自己的意願。”
顧清玄坐在太師椅上,指腹輕輕摩挲扶手,“不曾有過一句怨言?”
鄭氏搖頭,嚴肅道:“奴婢曾與她說過,天大的事落下來隻要小侯爺沒發話,夫人就不會輕易處置她,偏生她惶恐。”
顧清玄沉默。
鄭氏繼續道:“當時媒人給她選了三位郎君,她挑中了縫人周榮安做夫君。
“那郎君膽小如鼠,且還成過婚,她托奴婢替她打聽對方是否如媒人所言那般。
“奴婢實在想不明白,她為何就挑了周家,結果卻告訴奴婢,說周郎君是個慫包容易拿捏,日後保管什麼話都聽她的。”
聽到這話,顧清玄不禁被氣笑了,他頗難堪地扶額,“你繼續說。”
鄭氏道:“周母還更難纏,是個見錢眼開的。
“我同她說起,她卻說周母想要貪她的嫁妝就更應該哄著她供著她,母子倆都容易拿捏,她在那家裡就是個土霸王。”
顧清玄又氣又笑,無法理解道:“她當真這般說的?”
鄭氏點頭,“奴婢句句屬實,做不得假。”又道,“她離府的那天奴婢和紀娘子,還有柳媽媽一並去送的,看她的樣子似乎很歡喜,可見是滿意周家的。”
顧清玄不信那女人這般無情,抱著小希望問:“她可曾同你說過什麼?”
鄭氏:“???”
顧清玄:“有沒有留下過什麼話要與我說?”
鄭氏露出尷尬的表情,“不曾留下過話。”
顧清玄覺得心口中了一箭。
一個敢背著他嫁人的女人,還能有多少良心呢?
往日那般對她好,寵著縱著,算是瞎了眼。
不過他心中還有疑問,說道:“倘若周家知曉她是我的通房,且還是背著我嫁出去的,還敢娶她?”
鄭氏搖頭,猜測道:“應是瞞著的。
“此事是方媽媽在主持,奴婢也不大清楚詳細情形,想來媒人也不知情,若不然沒膽量接下這樁親。”
顧清玄沉默。
鄭氏:“除非蘇暮自己同周家說,若不然府裡口風緊,他們應不清楚這茬。”
顧清玄發出靈魂拷問:“你覺得她會主動同周家提起這事嗎?”
鄭氏愣了愣,“應該不會,若不然周家隻怕早就炸開了鍋,她沒法待下去。”
顧清玄沉默了許久都不吭聲,他不說話,鄭氏也不知該說什麼。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緩緩問道:“她嫁出去的那些日可曾有什麼聽聞傳回來?”
鄭氏搖頭,“奴婢不曾聽到過。”頓了頓,“此前從常州回京,奴婢得她照料一直心生感激,離府時奴婢曾對她說過,若那邊刁難她,便來找奴婢,能幫得上忙的會伸出援手。”
“她可曾來找過你?”
“不曾,嫁出府後就失了音信,城東離這裡遠,奴婢害怕夫人忌諱,也不敢私自去瞧。”又道,“如果周家鬨出事來,府裡應有消息,可是一直都沒聽到傳聞,可見是相安無事的。”
她把蘇暮嫁出府去的那些情形老老實實敘說一番,聽得顧清玄心頭鬼火冒,卻又不好遷怒她,隻得憋著。
他天真地試圖從鄭氏身上找出一點蘇暮對他依依不舍的痕跡,遺憾的是一點都沒有。
真的一點都沒有。
那女人從頭到尾都非常清醒,得知壽王府容不下她,便開始為自己籌謀退路,一點都沒想過要依靠他去解決問題。
顧清玄簡直無法理解,並且困惑。
當初在常州的時候她那般軟弱無助,像藤蔓一般依附於他,乞求帶她脫離被蘇父操控的悲慘人生。
為何到了京裡來,明明是離鄉背井的地方,她反而還出息了呢?
顧清玄想不明白,想不明白那女人怎麼就這般有主見了,寧願冒著風險去嫁給一個並不認識的男人,而不是再次選擇依附他,靠他把問題解決。
他再次鑽了牛角尖。
這巨大的反差令他走進了困境裡,總覺得哪裡不對,一時半會兒卻又琢磨不出個所以然來。
把鄭氏打發下去後,顧清玄獨自坐在書房裡,不願意承認自己有些想那女人了。
儘管這些天他努力壓製著內心的思念,但感情這種東西,越是克製,就越是瘋狂滋長。
那種從骨子裡迸發出來的想念猶如藤蔓般把他纏繞,他已經有數月未見過她了。
起初從雍州往回趕,滿心滿眼都是歡喜。
哪曾想回來卻被生生潑了一瓢冷水,澆滅了他的所有期待與熱情。
這是他一生中最挫敗的時候,也是最狼狽的時候。
外頭的夏蟬扯開嗓門瘋吼,它們仿佛不知疲憊,一年複一年,數年如一日般叮咬那棵上了年紀的銀杏樹。
他平靜地望著窗外的翠綠,眼裡是深不達底的黯然。
在某一瞬間,他天真地用手捂住了半邊臉,緩緩裂開指縫,並未瞧見他想見的人。
他閉目,複又睜開。
如此重複數次。
那女人終歸離開了。
他把她弄丟了,再也找不回來了。
內心深處的某道防線悄然潰敗。
那一刻,他嘗到了摧心肝的滋味。
明明那人就在京城,他卻不能去把她找回來,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去伺候彆的男人。
他嫉妒得發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