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清玄喉結滾動,內心滋生出些許陰暗。
他人之妻又如何,隻要他想要,可以有許多種法子把她弄回來。
可是弄回來以後呢,兩看相厭嗎?
他默默地把臉藏入掌中,努力壓製住內心的野獸。
那頭野獸可以讓他無視倫理綱常,突破從小造就出的道德底線,也可以讓他無視侯府的臉麵,甚至撕破與壽王府達成的和諧。
那一步,一旦跨出,就再也沒有回頭的機會。
會讓他身敗名裂,會讓他成為京中的笑柄,會讓忠勇侯府抬不起頭來,會讓他敬重的祖母失望透頂。
付出的代價太沉重。
他是個成年男人,是一個身上背負了家族榮譽的男人,並沒有勇氣拿自己和侯府的臉麵去賭一個沒有任何價值的女人。
至少在他們的眼裡她是沒有任何價值的。
她既沒有絕世美貌,也沒有顯赫家世,更無博覽群書的才華,甚至可以說貧瘠得隻剩下一條賤命。
可就是這麼一個什麼都沒有的女人,卻讓他深陷泥潭不能自拔。
也許再過些時日他就能適應沒有她的日子了,他隻需要再熬十天半月就好了。
顧清玄如此寬自己的心。
六月驕陽似火,京中的氣溫陡然升高了許多,顧老夫人每年的這個時候都會前往慈雲寺禮佛,清修幾日。
今年是顧清玄送她去的。
慈雲寺就在寶華坊,顧老夫人每年都會捐香油錢,聽說祖孫前來,寺裡的惠恩大師親自前往接迎。
顧清玄攙扶老人家一步步攀爬石階,她堅持靠自己走上去,一點兒都不服輸。
折騰了許久,祖孫才進了寺門。
家奴抬來步輦,顧清玄攙扶她坐穩,惠恩大師把主仆領進了香客住的鹿鳴苑。
晚些時候顧老夫人去佛堂禮佛,顧清玄閒著無事,便四處觀覽。
這裡他來過許多次,都熟門熟路了,倒也沒什麼好閒逛的。
路過一處講經誦佛的禪房時,聽到裡頭的一位僧人似在同一位中年男人解惑。
顧清玄頓住身形,默默地聽了許久。
待中年男人豁然開朗行禮告辭後,顧清玄還杵在原地,仿佛陷入了沉思。
僧人見他麵露疑色,開口詢問道:“這位施主在外頭站了許久,可像方才那位施主一般心中藏了惑?”
顧清玄回過神兒,進禪房行禮道:“顧某心中確有一惑,可否請大師指點一二?”
僧人做了個請坐的手勢,顧清玄跪坐於蒲團。
那僧人體型枯瘦,胡須儘白,穿著普通的僧人服,不像其他上了年紀的僧人那般體麵。
顧清玄覺得好奇,問道:“不知大師如何稱呼?”
僧人擺手道:“大師算不上,施主稱貧僧無善即可。”
顧清玄再次行禮,“方才顧某聽無善大師一番話,頗有啟發,顧某心中藏了一惑,想請大師開解一二。”
無善做了個“請”的手勢。
顧清玄認真地想了想,說道:“顧某遇到了一樁難事,心中生了魔,一時走不出來。”
無善慢悠悠掐撚珠,沒有答話。
顧清玄繼續道:“顧某心中放不下。”
無善看著他問:“如何放不下?”
顧清玄:“心裡頭不甘心,那女郎說走就走,沒有半點情分。”
無善捋胡子,不答反問:“施主今日是特地來禮佛的嗎?”
顧清玄搖頭,回道:“是陪祖母來禮佛,她每年的這個時候都會來。”
無善點頭,又道:“那施主以為你的祖母因何而來,且每年都來,想必有十足的理由促使她堅持到至今。”
顧清玄:“是因為信仰罷。”
無善笑了笑,“方才施主說那女郎說走就走,那你可曾想過她因何而去?
“世間萬物皆有因果,就如同你所言,因為心中有佛,祖母才每年來參拜,你因為陪伴,所以今日才能與貧僧相見。
“這便是因果。
“那女郎離開,必有她的道理,你可否清楚她離去的因果?”
顧清玄點頭,“清楚。”
無善:“那你可曾想過留住她的因果?”
此話一出,顧清玄不由得愣住,似有不解。
無善倒也沒有點明,隻道:“施主仔細想想,一個要走的人,你要如何才能留得住她,留住她付出的一切又是否值得?
“你若想明白了這個道理,相信很快就能迎刃而解。”
聽了他的話,顧清玄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無善點到為止。
顧清玄雖然一時半會兒想不明白,卻也沒逗留得太久。
回到鹿鳴苑時,顧老夫人已經回來了,見他這時候才過來,好奇問道:“文嘉方才去哪裡了?”
顧清玄把遇到無善的情形說了說,一旁的小沙彌道:“小侯爺可莫要被無善忽悠了。”
顧清玄:“???”
小沙彌:“那無善是個酒肉和尚,並非我寺之人,因著主持仁善,收留了他一陣子,一張嘴最會忽悠的。”
顧清玄笑了笑,“原是這般。”
鑒於顧老夫人要在寺廟裡小住幾日清修,遲些時候顧清玄獨自回府去了。
在回去的路上他坐在馬車裡,若有所思地摩挲手中的玉佩,仔細揣摩無善和尚說過的話,他說讓他想一想留住她付出的一切是否值得。
以及,要如何才能留住她。
這話他是明白的,如果值不得,便無需強求,順其自然。
如果值得,便順應心意而為。
可是要如何才能留住她呢?
他自認為博覽群書,有芝蘭玉樹之才,唯獨參悟不透這個“情”字。
沒有人教他怎麼去維護一段感情,也沒有人教他怎麼去忘記一段感情,隻能靠自己參悟。
他想要那個人,可是把她找回來的代價並不容易承受;他想放棄那個人,可是內心深處又不甘心,更無法說服自己向前看,莫要回頭。
顧清玄夾在這種矛盾思緒中無法掙脫,備受煎熬。
馬車行至丹陽門時,一仆人忽然上前攔住了去路,馬夫勒停馬兒,許諸皺眉問:“你是何人?”
仆人自報家門,說他們家主人有請。
許諸頗覺無奈,同馬車裡的顧清玄通報。
顧清玄心裡頭正煩著,原不想理會,後來想了想還是去一趟,早些把薛華蘭打發回府。
無法進府見他,薛華蘭隻得在外頭攔截。
她到底還是不甘心,現在蘇暮已經被打發出府去了,她怎麼都不信顧清玄會娶李三娘,思來想去,決定豁出去試一試。
顧清玄皺著眉頭前往醉香樓,薛華蘭早已在包廂裡候著。
不到茶盞功夫,仆人把顧清玄請來。
薛華蘭高興地迎了上前,像隻天真的小麻雀,“表哥!”
猝不及防見到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龐,顧清玄不禁有一瞬間的恍惚。
七八分相似的臉龐冷不丁撞入心底,他喉結滾動,想說什麼,終是忍下了。
薛華蘭敏感地察覺到他的異常,小心翼翼道:“表哥?”
顧清玄回過神兒,又恢複了往日的平淡,“你尋我來所為何事?”
薛華蘭咬唇不語。
顧清玄坐到桌前,露出一臉長輩的嚴肅。
薛華蘭看著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男人,忽然覺得委屈。她打小就喜歡圍著他轉,他的成長痕跡幾乎奠定了她對另一半的審美。
清俊端方,君子自持,脾性溫雅,有芝蘭玉樹之才。
這男人身上有著她所有期許的美好。
亦或許在年少的時候千萬彆遇到一個能驚豔青春的人,這樣的後果就是往後誰都瞧不入眼。
也不知想到了什麼,薛華蘭忽地落出一絲淚來。
顧清玄見她那模樣不由得頭大如鬥,“華蘭怎麼了?”
薛華蘭含淚道:“我心裡頭委屈。”
顧清玄:“……”
薛華蘭絞手帕道:“表哥為何連看都不願看我?”
顧清玄沉默。
薛華蘭:“那蘇暮已經嫁出府去了,你能不能正眼瞧瞧我?”
提到這茬,顧清玄心頭鬼火冒,語氣略有不耐,“你把我找來就是為了說這個?”
薛華蘭莽撞道:“我不信你會娶李三娘,我不信你會娶她。”
這話委實僭越了,顧清玄的臉沉了下來,“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薛華蘭閉嘴。
顧清玄通身都是不容褻瀆的威嚴,“娶不娶李三娘,是顧家的事,容不得你來摻言,明白嗎?”
薛華蘭眼淚花花地望著他。
那男人對她沒有分毫憐惜,隻有果斷與冷酷,“壽王府容不下蘇暮,同樣也容不下你薛華蘭,你可明白?”
薛華蘭搖頭,咬牙道:“我不信你會娶李三娘,她那般蠻橫……”
顧清玄毫不客氣打斷道:“她的父親是壽王,且又是壽王妃過繼到正室的嫡次女,她有資格蠻橫,你明白嗎?”
這話令薛華蘭臉色發白。
顧清玄一字一句道:“你一個體體麵麵的官家娘子,為了一個男人哭哭啼啼,自輕自賤,成何體統?”
薛華蘭嘴唇嚅動,不敢吭聲。
顧清玄看著她的眼睛,犀利道:“你以為這樣就能討得我的歡心?委屈自己迎合我就能讓我感激涕零?
“天真!我今日把話跟你挑明,不喜歡就是不喜歡。
“你與我從小一起長大,我若對你有意,豈會拖延到今日還無動於衷?
“動動你的腦子,好好想想,為著一個男人輕賤自己,值不值得?
“你除了把自己感動得一塌糊塗,又能博取到誰的憐憫?這樣搖尾乞憐討來的歸宿難道就是你所求的?”
這些話語委實厲害,把薛華蘭刺得找不著北。
那男人在處理他人的問題時果決又乾脆,從不拖泥帶水,就跟處理公事那般冷靜睿智。
話語雖然說得重,對方到底還是自己的表妹,體麵總是要給的,他稍稍緩和語氣,“且回去罷,今日我沒見過你。”
薛華蘭委屈道:“表哥……”
顧清玄:“不管我與壽王府如何,都不是你趁虛而入的機會,如果姨母知曉你這般狼狽輕賤自己,不知有多心疼。”
薛華蘭不甘心道:“表哥就不知道心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