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並未察覺到徒弟的異狀,還是有意忽略,沈疆並未對陸闔的表現提出任何疑問,他又簡單叮囑了幾句,見大徒弟似乎認真聽進去了,才滿意地點點頭,衝著後堂叫了一聲。
“世函,你出來。”
一個看起來約莫有七八歲的瘦弱男孩兒聞聲跑了出來,看到陸闔的時候明顯嚇了一跳,一下子頓住了腳步。
陸闔一愣,隱隱猜到點什麼:“這是……?”
他對自己現在的麵相心裡有數——絕不是那種不引小孩子親近的凶煞之相,正相反,原主長得溫和秀美,額頭寬闊、眼神明亮,一看就極有親和力,像個溫潤如玉的君子。
這孩子反應不對勁……莫非,他們先前曾見過?
可如果這孩子曾見那奪舍者做過什麼事,一來沒有能活到現在的道理,二來——那害怕的反應也不該是如此“平淡”了。
不待陸闔思索出個所以然來,沈疆便直接給他介紹起來。
“這就是剛才我提到的那孩子,”掌門歎了口氣,拉著男孩兒的小手將他帶到近前,“他叫鄒世函,是鄒氏二房所生——那天魔修屠門之時他剛好外出,因此僥幸逃出一命,”
說著,他摸了摸鄒世函的小腦袋:“那之後他就一直在宛丘附近流浪,我遇到他的時候,他跟一群小乞丐混在一起,還被鄒家從前得罪過的惡棍追殺,就像……”
陸闔若有所感地抬頭,沈疆果然滿眼複雜地看著他,流露出追憶的神色:“就好像你當年一樣。”
陸闔一怔,神魂深處原主那縷微弱的魂魄似乎被這話觸動了什麼心事,又是一陣記憶有如洪水般湧上來,似乎帶著他又回到了年少時朝不保夕、惶惶不可終日的時候。
原主當年的境況其實更慘些——陸家繁盛一時,不是鄒氏這種積德行善的富商巨賈,而是如日中天的權貴。“陸闔”的爺爺乃當朝宰相,父親也官至尚書,素有清名。原主從小雖生活在江陰祖宅,卻也無時無刻不感受到家族榮寵帶來的種種權勢富貴。及至後來落難、滿門抄斬,他被忠心的家仆拚死換出來,然朝中奸佞當道,江湖鷹犬橫行,往昔蘇家最金貴的嫡少爺,天下之大,竟無處可容身。
若不是遇到師尊,他早便成為野嶺荒郊無人識得的枯骨了。
也難怪,他會將歸元宗看得如此之重,被那邪魔外道奪舍多年,竟還能憑著一絲微弱的魂火堅持至今,隻為挽救他的親人、挽救門派於水火之中。
原主的性格,跟那越辰就仿佛冰與火的兩麵:越辰麵上冰冷高傲不好接近,其實卻性烈如火,滿腔嫉惡如仇的耿直,以至於得罪了小人,被一朝迫害——他因此被摧折出的心魔也同樣暴烈而直接:這世界汙濁,統統毀了便是。
原主卻不同,他是那種看上去春風化雨的溫暖之人,卻反倒沉冷如冰,性格綿密。相比之下,他更是遭遇無妄之災——僅是由於體質天賦異稟便被賊人盯上,奪了身體,可這麼多年下來,他仍然想著的是“予”而非“取”,心心念念的是“救人”而非“報仇”。
這兩種性子也說不出什麼高下,各有各的好處,也各有各的缺憾,隻是希望善良之人都能最終得償所願,不要被苦難迷了眼睛,讓自己也沉淪為惡魔中的一員吧。
陸闔思及此,心中也是頗多感慨,看向恩師的目光中更是已帶了深深的感恩與孺慕——這半是他演出來的,半也是原主真情實感,透過那一縷神魂將悸動傳給了他。
可沒想到,沈疆卻搖了搖頭。
“我知你不喜提及身世,但這孩子與你同病相憐,總多少能夠感同身受。”
陸闔吃驚地睜大了眼:“弟子何曾不……”
他猛地頓住,無力地撫了撫額頭,有些明白了。
這些過往都是獨屬於原主一個人的記憶,那奪舍者不像自己,並不能感同身受,雖然後來在門派中生活久了,定會對當年的事情有所耳聞,可對那種睚眥必報又剛愎自用的人來說,他看當年之事,想到的必不是師尊大恩或上山拜師之後生活的圓滿溫馨,而隻能是仇恨,還有引當年狼狽以為恥,不願他人再提起的心思。
唉,變態的思維,還是這麼好理解又讓人匪夷所思。
000也無力地歎了口氣,他都不知道該說宿主虛偽還是造作,他每天不戲精兩下就好像活不下去似的。
陸闔已經調整了心態——他可沒忘記自己此時扮演的角色應該是那個奪舍者,便裝作勉強地笑了一下,“弟子明白了,師尊放心。”
“當年之事太過慘烈,你不願輕提也是尋常,”沈疆卻並不介意,衝他微微一笑,“更早些時候,其實為師與陸相亦有一麵之緣,誰想一次閉關出世,塵世便已經天翻地覆……隻是阿闔,你要記住,逝者已矣,往事不可追,千萬不要讓這事成為你的心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