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家人很快便回過味兒來,施晚意以後的婚事,究竟是改嫁還是入贅,現下說還為時尚早,應該先瞧一瞧人。
可施晚意已經跑了。
施老夫人著惱:“她如今真是翅膀硬了,娘家都容不下她了。”
施春濃大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散漫地接話:“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施老夫人鋒利的視線倏地射向她。
施春濃瞬間合攏腿,端正坐好。
施老夫人扶額,“誒呦……我怎麼生下你們這兩個糟心的女兒。”
施春濃頂嘴:“光是女兒糟心嗎?兄長似乎也不機靈。”
齊箏第一時間反駁她:“我夫君敦厚,向來不惹事。”
那是她管得嚴……
施春濃暗暗嘀咕:都是施家血脈,誰能強出誰去?
至於向下比較,他們兄妹三個,誰是最差的?
肯定不是她。
施春濃自覺獨醒,不欲與母親長嫂爭辯,準備打道回府。
施老夫人叫住施春濃:“你回去問問既清,二娘的宅子在哪兒。”
她想乾什麼,一目了然。
施春濃虛應一聲,沒打算儘心儘力。
而初一,乃是朝會之期。
施晚意離開後,薑嶼也立即出門,在馬車上換的朝服。
他平常沒這般緊急,悄悄從隔壁離開,上朝回來再用早膳都來得及,有時候吩咐一聲不必準備早膳,屈六也不會打擾。
便是有些需要打擾的事,她留在屋裡的護衛也會暫時應付。
今日薑嶼趕到宮門,並未遲,不過其他官員都已經在候著,連薑太傅也比他來得早,自然引得眾人注目。
薑嶼從容自若,與諸人見禮,方才走到薑太傅跟前行禮,“父親。”
薑太傅背手而立,一身紫色官服,腰纏金玉帶,鬢發霜白,風雅淳正之姿仍可窺見年輕時的風度翩翩。
薑嶼則是正當年,風姿卓絕。
父子同朝,一文一武,皆於高位。
偏偏又這樣的風度。
文武官員們向父子二人投以注視,皆情緒複雜,感慨非常。
薑太傅並未在滿朝文武眼下多言,隻微微頷首道:“下值後與我一同回府。”
其聲如鐘鳴,醇厚悠遠。
薑嶼應下,隨後行至武將一列,等候上朝。
不多時,太監宣帝諭,眾朝臣列隊而入。
如今大鄴初建朝,外憂內不平,百廢待興,官員體係簡明,吏治相對清明。
且開國皇帝啟帝,雖已過半百,鐵血手腕不改,雷厲風行,每次朝議,諸事決斷皆利落乾脆,向來不拖朝。
今日依舊。
早朝結束,啟帝秦正單獨召見薑嶼。
“薑卿先前呈上來的折子,朕已看過。”啟帝取過案上一本奏折,遞給太監,“這是瀛洲昨日送過來的密報。”
薑嶼接過,展開後一目十行,快速閱覽。
密報上說,自河間王的玉玦麵世,瀛洲近來意動頻頻,暗探探得一消息——亂黨新得一幅《山河圖》,似是藏著軍餉埋葬之地的秘密,正在破解。
“朕相信絕對不會有人比你更清楚,薑岑會如何繪製地圖,留作線索。”
薑嶼腦中閃過幼時兄長帶他和弟弟玩耍的畫麵——
“二郎、三郎,這是我特製的顏料,遇水則顯,送予你們,日後若有密語,可以此顏料書寫。”
啟帝看到薑嶼麵上一瞬的失神,道:“看來薑卿已成竹在胸。”
薑嶼斂神,“回陛下,臣確是想到些許舊事,隻是還有待實證。”
啟帝頷首,“朕會下一道旨意,命你隨身保護太子前往皇陵祭祖,你將京中安排好,秘密走一趟瀛洲。”
薑嶼躬身一禮,“臣遵旨。”
“莫要教人察覺出端倪。”啟帝叮囑,“若有必要,便拿著朕的諭旨調兵阻截,絕對不能教亂黨得到軍餉。”
薑嶼領命:“臣必定竭儘全力。”
“你退下吧。”
薑嶼退出大殿,心念轉動,思量著如何對施晚意掩飾皇命。
而此時,施晚意剛回到陸家,幾乎未停腳,正院的婢女便找過來,請她去正院見老夫人。
“我稍後就過去。”
施晚意打發走正院的婢女,沒急著去正院,反而在她屋裡坐下。
宋婆子在馬車上已經稟報過,昨日龐嬤嬤的兒子去過正院之後,老太太才找她。
而龐嬤嬤的兒子,從瀛洲回來。
“叫丁姨娘過來。”
丁姨娘不敢拖延,簡單收拾便匆匆過來。
施晚意看她眼中不似前幾次那般死寂,就像一朵打蔫的花忽然澆了水,嬌豔欲滴,勾唇,“丁姨娘如今氣色頗好,不想死了?”
丁姨娘惴惴不安,囁喏:“夫人……”
“我是懶得搭理你,但你早不想死晚不想死,偏偏到東院兒之後給我找事兒。”
施晚意輕吹了吹浮在杯中的茶葉,慢悠悠地喝一口茶,輕聲問,“我還以德報怨,讓你全須全尾地嫁出去,可能嗎?”
給人希望,又親口告訴她,希望如同鏡花水月。
丁姨娘纖弱的身軀微晃,泫然欲泣。
嘖嘖,這楚楚可憐的模樣。
“你迫不及待地想離開,可想過你未成年的親生兒子,日後在我手底下過活,會是何種處境?”施晚意仿若惡毒正室上身,使勁兒戳她傷痛,“真是狠心。”
丁姨娘不願意麵對的內心直接教她撕開來,麵無人色。
“是覺得我善良嗎?所以就理所當然地認為,我更軟弱可欺?”
丁姨娘攥緊裙擺,兩串淚滑落下來,緩緩跪在施晚意麵前,“夫人,我願意青燈古佛了此殘生,隻求夫人不要遷怒釗哥兒。”
施晚意見不得女人哭,放下茶杯,走到她麵前微微躬身,捏著她的下巴抬起,“瞧你,我自然是善良的。”
丁姨娘下巴捏在她手裡,不敢動彈,清淚沿著眼尾入鬢,越發嬌弱動人。
施晚意拿著帕子,輕柔地擦拭掉她麵上的濕潤,柔聲問:“當年,是你勾引陸仁嗎?”
丁姨娘含著淚迅速搖頭,哽咽道:“不是,是他困住我,強要我。”
“乖。”施晚意誇讚一句,又問,“為什麼自殺?”
丁姨娘貝齒輕輕咬住下唇,輕顰蛾眉。
施晚意眉眼疏淡下來,甩開她的下巴。
丁姨娘的頭順著她的力道,輕撇向一側。
施晚意站直,故意在她麵前擦擦手,扔掉帕子,居高臨下道:“隨我去正院。”
丁姨娘瞳孔一震,忐忑不已。
施晚意淡淡道:“我有底線,才給你機會,如何選擇,你自己想清楚。”
她說完便起身。
宋婆子問:“可要老奴隨您一起過去?”
施晚意漫不經心地擺手,“不用,這點事兒不值當您老出馬。”
宋婆子便道:“那我教膳房準備您喜歡的湯鍋子,等您回來。”
施晚意笑了,“那我得快去快回。”
隨後她又吩咐婢女,叫府裡的陸家人都去正院,這才帶著丁姨娘前往正院。
兩人到正院後,施晚意留丁姨娘先安靜地待在外間,然後一人踏進內室。
老戚氏一夜沒睡,眼下青黑一片,眼球布滿紅血絲,臉頰微微凹陷,嘴唇也發白。
活像是教鬼怪吸食了精氣。
施晚意乍一看到老太太這模樣,熟悉的感覺撲麵而來,微頓。
她上次見到類似的臉,還是初睜開眼看到宋婆子等人,一睜眼一屋子兩腮凹陷、兩眼通紅的“人”,嚇得她一哆嗦,以為見鬼,險些沒暈過去。
老戚氏不曉得施晚意心裡叨咕她像鬼,又急又躁地催促道:“你還不進來!”
施晚意慢步走近,行禮後明知故問道:“不知母親叫我過來有何事?”
老戚氏迫切想見到施晚意,可真的麵對麵,又不知該如何開口質問,隻死死盯著她的臉,眼神滲人。
她昨日得到那個令人震驚的消息,鬱憤積壓在胸口,始終未能尋到出口平複,一夜煎熬,飽受折磨。
她不相信出息的兒子會死於花柳。
可又怕兒子真的死於花柳,帶累她其他孩子的名聲。
更讓她如鯁在喉的是,恐怕要被施晚意拿捏……
而施晚意已經不是初回京城那個“臥薪嘗膽”的她了,在娘家站站也就算了,自然不會再在陸家“罰站”。
她極自覺地坐下,笑盈盈地說:“昨日我阿姐臨時邀我去她府上留宿,因著母親病中,不好打擾,這才沒稟報母親,您不會責怪我吧?”
“你施家女肆意妄為慣了,哪還在意規矩體統?”
老戚氏壓不住脾氣,下意識冷嘲熱諷。
施晚意輕輕歎一口氣,“母親,我一人所為,何必拿施家女來說話?您看,我不也沒將陸家的事兒抖出府外去?我還是尊重您的,可您如若一直這樣恩將仇報,我很困擾。”
老戚氏強辯:“什麼恩將仇報?可笑,陸家有什麼事兒畏懼人言?”
施晚意一臉意味深長地驚訝,“陸仁的身後名,也無懼人言?”
身後名……
老戚氏扣緊扶手,指甲再次劈裂,不知疼般,咬牙質問:“大郎到底是怎麼死的!”
一門之隔,丁姨娘一驚,忍不住向前微微傾身,想要聽得更清楚些。
門裡,施晚意卸了那些故作的姿態,露出她本身最自然真實的麵貌,手臂撐著扶手,慵懶地半靠上去,“總歸是不大光明的,老夫人不是派人去查了嗎?何必再來問我?再聽到話從我口中說出來,難受得還是您。”
話中之意,頗值得玩味。
老戚氏聽來,就是她承認了大郎死於那種臟病,一時間所有勉力積壓的悲憤一陣一陣衝上來,頭昏眼脹。
這屋裡隻有施晚意和她,她要是出了什麼問題,必定要怪罪到施晚意身上。
是以施晚意無賴道:“我可沒氣您,我有證人,您休想誣賴我。”
外室,丁姨娘並才進來的三郎陸代、三夫人戚春竹、二娘陸芮麵麵相覷。
“證人”是指他們?
而陸代臉色難看至極,三個女人看見,眼裡的疑問更濃。
裡頭老戚氏和施晚意的話是什麼意思?
難道陸仁的死,還有隱情?
幾人正疑惑,室內忽地響起一陣劇烈的砸碎東西的聲音,緊接著便是老戚氏的喝問:“施晚意,你到底想做什麼?!”
陸代當即推開門,闖進去。
老戚氏雙目赤紅,施晚意安然地坐在椅子上,她們中間,一地的碎瓷。
老戚氏再如何暴怒,也不敢直接砸施晚意。
戚春竹、陸芮隨後跟進來,陸芮緊張地走到母親身邊,扶著她,“娘,您沒事兒吧?”
然後她又衝施晚意怒目,“你乾什麼又氣我娘?”
施晚意隨意地踢了踢飛到腳邊的半個茶杯,老太太這一言不合就摔摔打打的毛病,實在糟踐東西。
而後她才支著下巴,饒有興致道:“沒聽說嗎?我複仇歸來,要你們付出代價。”
“好啊,你果然沒安好心!”
陸芮手指施晚意,“我要跟父親揭露你的真麵目,將你趕出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