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的時間, 能收拾的東西也有限,不過後續還能讓人運送過去, 所以池晏也就沒有延長準備時間,既然決定要走了,就不要拖拖拉拉,不然拖得時間久了就更不想出去, 磨好的卡坨粉一袋袋的被裝上車,要走的人也都準備好了行囊。(搜索每天得最快最好的更新網)
要離開的人原本來的時候什麼都沒有, 最多有兩條破毯子或是陶罐, 現在要離開了,卻都帶著一大堆東西, 家裡的布料要帶上,糖也要帶,連醬油和鍋碗瓢盆也要帶,破家值萬貫。
於是幾乎每家人都拖著板車,幸好這兩年吃胖了不少, 身體好, 否則還沒力氣把這麼多東西弄走。
池晏坐上馬車的時候掀開車簾看了眼莊園,他打算離開的時候不覺得有什麼,此時卻生出了一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悲傷。
於是池晏迅速放下簾子, 靠在克萊斯特身上,閉上了眼睛。
克萊斯特看著池晏的臉, 池晏長大了。
以前池晏的臉上還帶著少年的稚氣, 現在池晏已經完全是青年的模樣, 他臉上的肉消退得差不多,兩頰沒了肉,更顯得骨骼好,他的鼻子不算特彆高挺,十分精致,像是造人的神精心捏造,不高得顯刻薄,也不低得顯塌,正是恰到大。
他的嘴唇微翹,似乎永遠在引人去吻,克萊斯特的手指輕輕在池晏的嘴唇上摩擦,池晏雖然閉著眼睛卻並沒有睡著,他睜開眼,一把抓住克萊斯特的手:“你彆鬨,我正傷心呢!”
克萊斯特卻沒在意池晏在說什麼,隻是看著池晏的眼睛。
池晏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在這裡不常見,這裡人瞳孔的顏色大多是綠色或藍色,藍色居多,就是再美,多了也不那麼美了,隻有池晏的眼睛,就像他整個人一樣,溫柔得不帶一點攻擊性。
克萊斯特反握住池晏的手,緊緊的攥在手心裡。
他像是終於找到最珍貴寶物的巨龍,恨不得找一個山洞把池晏藏起來,不讓任何人看見。
池晏不知道克萊斯特在找什麼,他神情有些哀傷地說:“還真是挺舍不得的。”
走的時候他的腦子裡冒出了很多記憶,他記得自己剛來的這裡的時候還嫌棄這裡沒有廁所,所以人都在地上亂拉亂尿,覺得管家看起來特彆凶,覺得自己格格不入,是不是顯得太矯情?
那時候的艾伯特和卡爾還是看起來很精乾的騎士,現在都有將軍肚了。
過去的記憶襲來,池晏的心有些酸脹,但也有滿足——他這個領主當得還不錯吧?
他沒有辜負老院長的期望,也沒有辜負領地上所有人對他的信任。
池晏輕聲說:“我以前不覺得我能做好一個領主。”
“現在我覺得我還是可以的,沒有想像中的那麼難。”
他沒當領主的時候不相信自己可以當好一個領主,然而現在他回頭看,卻發現自己已經走了很長一截路。
這就像畫完一幅畫,最開始的時候,這幅畫隻有簡單的色塊,勾勒線條,增加細節,慢慢的磨下來,停下來再看,就發現這幅畫已經脫胎換骨,可以稱得上“美”了。
而現在,他要去畫另一幅畫,另一幅更大,也更難的“畫”。
應該會比莊園更難,可池晏已經得到了信心。
如果他爸媽看到他這樣,一定會很欣慰。
他爸媽做夢都希望兒子能夠強勢起來,這個強勢指的不是凶悍,欺負人,而是能選擇自己未來的道路,並且堅定不移的順著這條路走下去,不為外物所動,不恐懼其中的艱難險阻。
經曆九九八十一難不一定能取得真經,但不去經曆這八十一難,就一定取不到真經。
克萊斯特知道池晏隻是想說話,他不必回答,隻需要安靜的聆聽。
他們在路上慢慢悠悠的搖了七天,因為帶的東西多,人也多,所以速度慢,如果不帶這麼多東西,四五天就到了。
山路不太好走,這時候又沒有人修路,所謂的山路就是靠人和野獸,以及商人的車隊踩踏出來的,要是下過雨就會有水坑泥濘,車輪陷進去就得有人推出來,加上夜裡還要找地方休息生火,所以才走了這麼久。
池晏在車上坐的頭昏腦漲,他在現代不暈車,來了這裡以後很暈車,有時候磕到了石頭,能把人的屁股顛得離座,所以快到的時候他就換了一身方便的衣服,自己下車走走,累了再上去。
快走到的時候,池晏終於見到了這座大城的真麵目。
這座大城在平原上,附近有池塘水潭,但是沒有大江大河,原本城邊的農田現在已經長滿了雜草,就算有人種糧食,跟一大片雜草地比起來也隻是零星幾塊,眺望過去,城邊上看不到幾個人,就算有人,也是瘦的像一道影子,蹣跚著走路。
不過那些影子即便步伐蹣跚,也都彎腰在乾些什麼。
隨著越來越靠近城邊,池晏這才發現那些人在挖草根,還有頭大身子小的孩子蹲在一邊啃手指頭。
那些人反應很遲鈍,估計這裡已經很久沒有外人來了,等池晏的馬車行到就近,他們聽見動靜以後才抬起頭來,這些人臉上一點肉都沒有,像是骷髏貼了一層人皮,連表情都顯得麻木僵硬,嘴唇乾燥發裂,眼睛裡也沒有神采。
好像他們不是活人,而是行屍走肉。
他們茫然了一會兒,有一個跪下去以後,另外幾個才跟著一起跪下去,他們不知道馬車裡坐的是什麼,也不知道馬車裡坐的是新來的領主,隻知道能坐馬車的都是他們惹不起的人,就像城裡的那些人,他們也惹不起。
池晏沒出去問,而是讓卡迪去問,畢竟管家跟他說過,這次去管理新城,要多讓卡迪累一累,畢竟卡迪是池晏的貼身男仆,他的地位比普通仆人高,要做的也比普通仆人多,就是要讓他多曆練。
池晏覺得管家說的有道理,就讓卡迪去問。
卡迪原本就在徒步,他走上前,問最先跪下去的人,覺得這人還有幾分機靈,應該還能問出話,他問道:“你們住在城裡?”
跪下去的那個人不敢抬頭,聲音乾澀地說:“原本……是住在城裡的。”
不過短短一句話,就能讓人聯想到他肯定遭遇了不少不幸。
卡迪卻冷冰冰的繼續問:“我們大人是來接手這座城的,現在城裡什麼情況?”
那人哆哆嗦嗦地說:“大人……不是我不說,我……不敢。”
他身後的人也都在打哆嗦。
隻有一個小娃娃在旁邊喊道:“他們害死了我媽!”
“他們把我爸爸趕出來,把我媽留在城裡!”
小娃娃一臉的淚,淚水滑落,在臉上劃出溝壑。
“我媽死了,他們把媽媽丟出來。”
“壞人,壞人說這是他們的城。”小娃娃哭個不停。
最先跪的那個男人連忙去捂娃娃的嘴,這娃娃是他的女兒,為了不被禍害,他把女兒的頭發和眉毛全剃了,讓女兒看起來像個男孩,他的妻子已經沒了,他不能再失去自己的孩子了。
卡迪:“你不讓這個孩子說,就你來說。”
男人苦澀的看著孩子,最終,他顫抖著張開嘴,說起來這座裡發生的所有慘絕人寰的事。
變故是從瘟疫開始的。
人們沒有地方求助,隻能跑去聖院,聖院院長是個好人,每一個去求助的人都留了下來,但人越來越多,聖院容納不下了,院長去向當地的領主求助,但領主被瘟疫嚇住了,收拾了東西以後就去投奔伯爵舅舅。
於是這座城,就隻剩下一個孤立無援的聖院,院長不幸染上了瘟疫,沒堅持多久就死了,院長一死,聖院裡沒有能站出來的人,就在聖院裡還沒有染上病的禱師聖使也準備走的時候,卻被攔住了。
攔住他們的人原本是城裡的苦力,每天靠賣力氣掙點黑麵包,但自從他們到了聖院以後,就吃聖院的住聖院的,明明沒病也不願意出去,年輕的人被傳染的概率會小一點,他們集結一群人,閉著禱師聖使把聖院裡的食物和值錢東西全部拿出來。
可是聖院照顧了病人那麼久,哪裡還有糧食?隻剩下一些中看不中用的金銀器。
那群人搶走了金銀器,然後去霸占了原本領主的城堡,他們又把得了瘟疫的趕出城去,城裡的男人們,隻要沒染病的,強壯的,都加入了他們。
然後這座城就變成了人間煉獄。
女人被留在城裡,她們的孩子和丈夫則被趕了出去,那些加入那群人的男人卻能保全自己的妻子兒女,他一開始不答應加入他們,在他看來,就算領主和聖院都不在了,他們也該老老實實乾自己的活。
結果他就被打斷了一條胳膊,連同他的女兒一起被趕出了城。
明明沒有城牆,他們卻進不去,因為每天都有“衛兵”在城邊走動,一旦看到有人在附近,他們連問都不會問,直接把人殺了。
至於田地裡的糧食,是種來給城裡的人吃的。
留在城裡的女人們過得是什麼樣的日子,外頭的人不知道。
他們隻知道經常會有屍體被扔出來。
男人說道這裡的時候,一臉麻木,他的淚早就流乾了,他還記得他每次都會跟著其他人一起,去翻找那些被新扔出來的屍體,隻要沒找到妻子的時候,他就會安心好幾天。
然而他還是看到了妻子的屍體。
她的身上沒有一塊好肉,被人用刀捅開了肚子,下頭也被刀紮了不知道多少次,腸子都被拽了出來,她的眼睛即便死了也沒有合上,手心裡全都是被自己掐出來的傷痕。
他和妻子從小一起長大,剛剛成年就結了婚,兩方父母湊了錢,給領主交了稅。
嫁過來的第二年,妻子就生了個女兒,他們一家三口,不知道過得多少,領主大人雖然不怎麼管事,但也不會隨便提稅,衛兵們雖然凶,但因為經常見,隻要偶爾送送東西給他們,他們也不會真的要斷彆人的活路。
他都已經打算好了,他好好乾活,以後給家裡買個大點的房子,再多租一點田。
以後日子總會好的。
總會好的……
男人說著說著,忽然大叫起來,他流不出淚了,隻能用乾嚎宣泄。
他揪住自己胸口,哀拗地叫著,好像要把自己所有的痛恨都絕望都叫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