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赫低沉地“嗯”了一聲:“你有何事?”
方長庚挺為難的,這是問好呢還是不問好呢?都怪沈赫是個麵癱臉,他也看不出他是想趕他還是什麼。
“學生隻是有幾個問題想向先生討教,若是先生有事,學生改天再來。”
沈赫思索了一下:“你天黑前再來找我吧。”
方長庚忙應了一聲,目送沈赫離開。
照理說教諭應當很閒才對,不知道為何沈赫總是行色匆匆,難道也在外頭掙外快?
懷著一點疑惑,方長庚回了屋子,見周其琛正在收拾東西。
“其琛,你要回家嗎?”
平時除了上課,周其琛和方長庚都是安安靜靜在屋裡學習,休息的間隙也會聊天,還沒有人先回過家。
周其琛神色有些凝重:“家裡仆人過來找我,說是綢莊出了點事,我要回去看看。”
方長庚頓時想到恐怕是他繼母又作妖了,但這是人家的家事,他也不好說什麼,就道:“那你路上小心,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一定要跟我說,還有王複在呢。”
周其琛笑了笑:“我知道,處理完事情我會儘快回來的。”
方長庚點點頭,送周其琛出了縣學,然後上了一輛馬車。
他這時才想起自己已經快兩個月沒見過家人了,也不知道方啟明現在怎麼樣了,還有小寶……他忽然有些惆悵,格外想念家人在耳邊嘮叨的樣子。
不過並沒有難過太久,和王複去食堂吃完飯,方長庚就帶著筆記去教諭房等候,沒想到沈赫竟懷裡抱著一個不過三四歲的稚童走過來,那孩子還在拚命地哭,沈赫原來微黑的臉漲得通紅,也不知道怎麼哄孩子,看見方長庚更是十分局促。
方長庚猜這孩子應該是沈赫孫子,要是兒子的話……也不是不可能,不過很難想象沈赫這樣的人這個年紀還會有孩子……
這畫麵其實十分好笑,不過方長庚也受不了孩子哭嚷,忙道:“先生,您用手托著孩子屁股,彆抱太緊了。”
他以前在家一直照顧家裡兩個妹妹,一看就知道沈赫姿勢僵硬,估計是小孩喘不過氣來了。
沈赫的手立刻鬆了鬆,十分尷尬地硬聲道:“你跟我進來吧。”
方長庚這才跟著沈赫走進屋子。
這間房是教諭處理公務的,不過裡間也有臥榻,但方長庚聽說沈赫的家就在附近,晚上也不住縣學,不知道為什麼還抱著孩子來了。
不過下一刻方長庚就知道原因了,沒想到沈赫竟隻是因為他說有問題請教特意過來的!
方長庚心裡對沈赫又多了一分敬重,向沈赫請教完問題以後,被冷落多時的小孩又嗷嗷大哭起來,方長庚拿出以前哄方小寶的殺手鐧,逗得小孩破涕為笑,也讓沈赫鬆了一口氣。
“你家中可有弟妹?”沈赫終於卸去白天的刻板嚴肅,看了看懷裡的孩子,眼裡滿是慈愛。
方長庚回道:“有兩個妹妹。”
沈赫一看方長庚的穿著打扮就知道這孩子多半是寒門出生,心裡對他也多了幾分包容,又見他在學業一事上態度認真,不驕不躁,自然生了好感,話也多了起來。
“我之前聽說,你在府試麵試時對大昭律頗有了解。”
方長庚可不敢這麼說:“隻是淺顯地知道一些,離通曉還很遠。”
沈赫最不喜歡彆人假模假樣,立刻出了幾個律例考方長庚,方長庚也都答出來了。
隻要一背起法條,再低調方長庚都覺得自己的形象高大了許多,知識總是讓人折服的,如果有一個人懂很多他所不了解的東西,方長庚也能立刻跪下唱征服。
聽完方長庚的解答,沈赫似是回憶一般,眼神微微放空:“當年我在國子監學的便是律科,可惜……”
方長庚正豎著耳朵聽呢,到了關鍵時刻沈赫居然停了,頓時心裡跟貓抓似的。
原來沈赫竟是貢生出身!
府州縣學分彆有一年一個、三年兩個、兩年一個的名額選送廩生去國子監,但這個名額是論資曆排的,像沈赫這樣的年紀應該輪不到,還是他律科學的十分出色,所以縣學選他去了國子監?再或者,是花銀子捐的貢生?
方長庚一頭霧水,卻聽沈赫道:“眼下縣衙刑部缺個代寫訟狀的,找了一圈都未找到滿意的人,我考考你,你若能通過,我就薦你去縣衙,雖沒有編製,但每月都能拿五百文。”
方長庚發現沈赫這個人真的很直,他都沒問就知道自己想去代寫訟狀?再說五百文還比不上他抄書的報酬呢。
不過這多少也是沈赫的好心,畢竟能進縣衙這個集公檢法於一體的機構可比縣學能鍛煉人多了,要是還能趁機和裡麵的書吏或是典史搞好關係,以後乾什麼都方便。
“何謂‘訟’?”沈赫問道。
“‘訟,有孚,窒惕,中吉,終凶,利見大人,不利涉大川。”方長庚用《周易》中的訟卦解釋這一詞。
沈赫果然皺起眉:“你也如此認為?”
不論是《周易》還是儒家、法家,宣揚的都是“息訟”思想,認為君子當以作事謀始,應當在爭端發生之前就想到辦法將它消滅。
而“訟”之一卦,向來是意味著凶險和阻塞,可見在古代訴訟衰微到什麼地步。
沈赫顯然是不讚同這個觀念的,方長庚便投其所好,大談訴訟的優勢,最後用“亂世用重典,盛世倡民德”總結,以示自己中立的立場。
沈赫顯然是不滿意的,他雖外表剛正肅直,其實屬於有些偏激的性格,自然不願聽這種模棱兩可的話。但方長庚也不想一下子變成和沈赫站同一陣營而與主流對立的人,他怕沈赫對他產生任何希望。
不過沈赫也沒有在這件事上糾結,又問了方長庚有關訴訟製度的問題,諸如不可越級而訟之類的最基礎的規定,最後考察了方長庚的字,隨後便說:“過兩日我領你去刑房,至於去多久,做些什麼,你聽書吏的就好。”
方長庚點頭應是,離開教諭房時還有些迷糊,不知怎麼就謀了這麼一個差事。不過想想接下來還有一整年的時間,找點事做緩解一下壓力也好,要是影響了學業,沈赫也一定會幫他的。
過了兩天,沈赫就帶他去了縣衙,見到了刑房的洪書吏。
這兩天沈赫一直待在縣學,而方長庚也終於清楚了沈赫的情況。
也就是在方長庚出生那年,中央緊缺通律法的官員,因此在全國範圍內召集學子入國子監律科,通過考核者便能入大理寺或刑部,這對很多學子都是一種誘惑。
沈赫便是因此選拔上去的,至於為何會回縣學當一名教諭,沈赫卻閉口不談。
時隔十一年,律科早已現頹勢,因律科出身之人的官路狹窄,多數到了五品就止步不前,與進士科完全不能比。
學子們紛紛投入進士科的懷抱,寧願不中也不會選律科,以致現狀越發淒慘。
方長庚也曾想過自己是否要走律科這條路,隻是如今自己連秀才都還沒考上,會試更是遙遙在望,心想還是待過兩年再說吧。
刑房的洪書吏年紀與沈赫差不多,但麵相以及說話的語氣卻圓滑了許多,估計是為吏者的通病。他見了方長庚以後也不覺得奇怪,應當是沈赫早就與他把話講清楚了。
因平民上訴必須由縣衙書吏撰寫訟狀,也因此讓方長庚出現在了刑房。讓方長庚感到驚訝的是,一個六七萬人口的萬興縣,竟每日都有訴訟,雖然大多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但仍然要處理,原來古今都一樣,基層永遠是最苦最累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