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他很惡心,懂了裝不懂。”葛東月眉頭大皺,私下提及的親哥總是帶著惡心這個前綴。
顧小燈也不問她爹娘,看了她一會,乾咳著小聲一問:“你說你是蠱母的媒介,那你知道顧瑾玉現在怎麼樣了嗎?你要是能和我說一說他的情況,我就告訴你。”
葛東月猶豫片刻:“你為什麼總要問定北王?”
“這是控製不住的……就像打噴嚏一樣。”顧小燈把被綁縛的兩手伸上窗台,側枕在手臂上喃喃,“我想他了。”
“我離開我母親後也會想她。”
“那怎麼一樣?你那是天性親情,血緣眷戀,我不是。”
“那你是什麼想?”
顧小燈無奈地用手捂了捂眼睛:“我不好意思說,你小孩心性,我想的是大人的。”
葛東月不高興地在他周圍轉了幾圈,捂著一隻眼睛,用一種顧小燈聽不明白的異族語言說了半天,他正蔫得閉上眼睛,就聽到她冷冷的聲音:“問了,定北王沒事。”
顧小燈滿血複活,騰的坐起來,險些把腰給閃了:“身體和精神都沒事嗎?有沒有受傷,那蠱母沒有再攛掇他去輕生吧?他現在是不是到西平城了?”
葛東月轉了一會,才皺眉答道:“已經承諾過你短期不會控製他,你怎麼不信我呢?定北王精神怎樣我們不清楚,身體麼,好像有些小傷,不知道有沒有到西平城,我現在看不到他眼裡的東西,不清楚。”
顧小燈頓時緊張起來:“小傷是什麼傷?”
“就是一些小刀劃出來的口子而已。”葛東月想了想,忽然補充了一句,“連破相都沒有。”
她沒有解釋破相是什麼緣由,不問顧小燈也知道顧瑾玉定是在找自己,一顆心好似泡在酸梅汁裡,澀得說不出話來,剛想靜一靜,一旁葛東月執著地來問清明節,他便簡潔地說給這嗡嗡蜜蜂聽。
葛東月聽得不夠儘興,感覺到一種顧小燈的“偏心”。借著蠱母的傳達,她感受過顧小燈同顧瑾玉說上巳節過往的溫情,那就像是撬開一罐蜜,現在顧小燈無精打采地說著佳節,像舀了一勺白水支應過來。
深夜時分葛東晨回來,一眼看出她的不高興,“換班”時便輕笑:“小月,你又生氣什麼?”
葛東月沒忍住,用巫山族的語言嘰裡呱啦說了一通。
葛東晨靜靜聽著,沉默須臾地盤算著怎麼讓傻小孩滾遠一點:“你受顧瑾玉影響太深,暫時離顧山卿遠一點比較好。”
葛東月見鬼一樣看他:“……”
“我不是鬼扯。”葛東晨似笑非笑,“小妹,你不是討厭所有中原人麼?可你唯獨不討厭顧山卿,不為彆的,因你最初認識他是借了顧瑾玉的
眼。我們的蠱母太年輕,她被顧瑾玉的情愫影響,繼而波及到你,你合該像討厭雲霽一樣討厭他的,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被他牽著鼻子走。”
葛東月:“!?[]?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翌日起來,顧小燈發現葛東月有意避著他,鬥戰的蟈蟈一樣,帶著股奇妙的嚴肅去騎馬了。
她不在,便是葛東晨獨自盯著他。
顧小燈上下掃了葛東晨一通:“你攛掇你妹什麼了?”
“冤枉啊。”葛東晨笑著舉手,“我可是要朝小月唯命是從的,我能跟她置喙什麼?她那麼聰明,那麼洞若觀火。”
“……”
顧小燈壓根不信,飛了他一眼扭頭去,原還想著怎麼問顧瑾玉的情況,這下隻好麵壁了。
起初還相安無事,馬車行駛小半時辰後,顧小燈忽然嗅到了酒香味,瞟了一眼過去,便見葛東晨麵朝車窗外,手肘支窗欄邊,指間勾著胖乎乎的小酒壺。
“喝一口麼?”
“滾!”顧小燈滿臉戒備,愈發往角落裡縮去。
葛東晨笑了一聲,左手扯了扯綢緞,綢緞另一端纏縛著顧小燈雙手,那白得發光的雙手被扯得一晃,惹來他的炸毛:“混蛋!”
葛東晨扯一下便喝一口酒,垂眼看顧小燈惱怒得黑嗔嗔的眼睛:“你能不能,再叫我一聲東晨哥?”
顧小燈那小眼神氣得像是要咬他一頓:“有病就去找庸醫,想聽就去雇啞巴,滾一邊去!”
葛東晨退而求其次:“要不然,你叫我一聲死變態,好不好?”
一提這稱呼,顧小燈的眼睛便格外冷,他的胸膛一通大起伏,半晌磨著牙發問:“當年在燭夢樓……那兩個欺負我的人,一個是你,一個是關雲霽,是不是?”
葛東晨指間的酒壺微微晃:“是。”
顧小燈用力閉上眼,腦袋抵著車壁半天,酒香也在馬車內溢得越來越濃。
“你恨我嗎?”
顧小燈不答,手腕上的綢緞便慢慢地扯動,扯了不知多少下,他冷冷地說了一句。
“是失望。”
葛東晨頓住。
“我曾經以為你是不一樣的。以為你是被長洛正統排擠的混血,以為你和我有那麼一點點同為異類的相似,稱兄道弟時總覺得有你當朋友很開心……可原來你也和其他公子哥沒什麼不同,一樣惡心。”
葛東晨自學會中原話開始,便學會了善辨的本事,現在應當用能言善辯的舌頭說些什麼,挽留什麼,可是舌尖有千斤墜,他像個啞巴一樣乾巴巴地看著他的背影。
*
這天夜裡還是葛東晨來盯著他,顧小燈手上的綢緞隻鬆了一腕,他氣得拉過被子裹住腦袋,拱成一個鼓起來的粽子,可即便如此,他還是能感覺到葛東晨如有實質的視線。
顧小燈閉緊雙眼睡不著,更深夜漏不知幾時,他忽然聽見夜裡有輕微的水滴聲,似有所感,他悄然拉下被子眯著眼看去,看到不遠處的葛東晨握著綢緞的末端靠在窗下,瞳孔泛著碧色
,似綠油油的翡翠,像綠眼睛的大貓。
四下靜悄,顧小燈剛沉默著要把被子拉回頭頂,那客窗外突如其來地一震,像有人在外麵拍打,嚇得顧小燈瞬間清醒,這可是在三樓!
他心跳砰砰地想,會是他那可憐大狗嗎?
窗下的葛東晨卻像是毫不意外,擦過眼睛後抬手主動打開了窗,緊接著,一個裹著夜色的人影滾了進來,一落地就壓著聲音暴喝:“葛東晨!我殺了你!!”
那不是顧瑾玉的聲音,然而隱約也有些熟悉,顧小燈扒著被子瞪圓了眼睛,使勁瞅一瞅他們是個什麼情況。
隻見葛東晨放下綢緞起身,抽了把匕首和來人對打起來,匕首已是短兵,來人手裡擅用的武器竟然更短更薄,弧光在夜裡閃過時像是一片滑落的羽毛。
那人身上帶著血腥氣,葛東晨管打不管說,氣得那人破口大罵:“我燒你全族祖墳!待回長洛我必將葛萬馳的屍骨挖出來鞭笞千下!你他娘的騙我!顧瑾玉沒死!我他娘還被他追殺了五百裡!草!他死不了我就先殺了你!”
顧小燈聽呆了。
能追殺彆人幾百裡……聽起來是挺精神的一條大狗狗。
那人還在輸出:“裝你老子的啞巴!說話!顧瑾玉沒死那顧小燈呢!人在哪?我要砍了他的腦袋踢給顧瑾玉!我看他死不死!”
顧小燈:“……”
這就使不得了吧。
葛東晨忽然挨了一腳,恰好後退到客房的桌子去,刀鋒劃過燈燭,滋啦一聲,燭光忽起。
屋內光線明亮起來,葛東晨擦擦唇邊的血漬,輕笑著朝氣瘋了的來人說話:“你回來這麼久,就沒有聽到床上有一道氣息?”
那人通身的怒氣突然一滯,佩戴在手上的羽翼刀沾著一滴血珠,隨著他的轉身而滴落。
顧小燈直覺並不懼怕,睜著眼睛便看了過去。
那是個身形高大的青年,一身狼狽的夜行衣,漆黑的領子從頸項一直往上遮到鼻梁,徒留一雙寒亮的眼睛。
他都遮到這程度了,顧小燈還是看到他鼻梁到眉心、再蜿蜒到額頭的傷疤。
那人看到他,手上的刀閃回袖裡,忽然像風一樣用輕功掠到他床前,一把扯下錦被,還抽空用力地擦了手,隨即捏住顧小燈的下巴抬起來。
顧小燈懵了懵,痛嘶了一聲,那人捏著他的臉左轉右轉,滾燙的指尖不住地摩挲他鬢角和下頜,是在確認他有沒有易容。
顧小燈驚慌失措地咬住對方的手,炸毛地胡亂扯住他臉上的黑布,心想你不是藏頭遮麵?那我便要扯下來!
那黑布還真讓他扯了下來,刹那間,他看到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兩個人全都愣住了。
關雲霽臉上一道橫貫的長疤,徒增凶厲慘烈,但底子太好,凶煞了也是凶煞的俊美。
顧小燈還咬著關雲霽的手,眼睛滾圓:“你、你……”
關雲霽瞳孔一縮,風也似地來,風也似地跑了。
顧小燈震驚地看著他黑
貓一樣閃了幾下,扒著窗戶迅速地跳出去了。
而後外麵傳來一道重物落地的聲音,引發一陣雞飛狗跳、夜半叫罵的嘈雜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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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七八年不見,關家大少爺骨子裡的矜持還是那麼強烈。
葛東晨活動活動手腕,走過去將窗扉掩上,重新坐在窗下撿起綢緞,靠在那裡看著顧小燈笑:“又見了一個故人,小燈,你失望了嗎?”
顧小燈及肩的短發柔順地垂了下來,他還有些回不過神:“他、他的臉怎麼變成那樣了?”
“顧瑾玉沒告訴你啊。”葛東晨輕笑,“天銘十七年,你那好森卿屠了關家滿門,因著雲霽目睹你掉進池水裡,顧瑾玉私怨難消,一刀就這麼下去了,他的臉從此就那樣了。”
顧小燈驚呆了。顧瑾玉先前有同他說一嘴葛關兩家的變故,但卻沒有說得多詳細。
他想到蘇明雅那一身的刺青,太陽穴突突地看向葛東晨:“那森卿沒有揍你?”
“怎麼沒有?他可真過分,什麼都瞞著你。”葛東晨靠著牆壁不住地笑,笑聲在夜裡有些淒然,他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心口,“那可是天銘十七年的除夕,隔天就過新春的大好日子……你那好森卿屠完了關家,又來了葛家,一刀捅過我胸膛來著……小燈,你要不要看一看我的心口?我差一點就見不到你了。”
他雖笑著,聲音卻格外悲涼,仿佛當年就是死去,如今空留兩魂六魄,遊蕩在他腳下殷殷傾訴。
顧小燈眼看著他那雙眼睛又變成碧色,心頭不住抽搐,他扯起手腕間的綢緞,葛東晨拽緊,這最柔軟不過的枷鎖繃直在空中,像一道小橋。
顧小燈呼吸顫了顫:“行,現在我知道你們為什麼那麼恨他了,行啊,你想追溯恩怨是嗎?那我問你,葛東晨,從天銘十二到十七年,我到底哪裡惹到你了?我哪裡做錯了?你和關雲霽為什麼要那麼欺弄我!”
他順著這道綢緞下床,赤著腳走到了葛東晨麵前,以為淡化的悲憤轟炸了出來:“我究竟犯了什麼錯!當年冬狩營帳中,那杯迷魂湯是你們給的蘇明雅是不是,他喂我喝,你們帶我去高鳴乾帳裡,你們肆無忌憚擺弄我,像打獵一樣把我趕到水裡去,我從頭到尾做錯了什麼!”
葛東晨說不出話,顧小燈同他那雙碧綠眼睛對視:“你險些死在顧瑾玉手裡是吧,可你的生死跟我有什麼關係?倒是我的性命,險些在十二月隆冬時死在你葛東晨的手裡,我甚至沒找你討個說法複個舊仇,而你還恬不知恥地抓了我,你是不是畜生啊?!”
這時窗外忽然又傳來一道重物落地的聲音。
引發第二陣雞飛狗跳、夜半叫罵的嘈雜動靜。
*
翌日,顧小燈頂著眼下烏青的黑眼圈倦倦地趴進了馬車裡。
一夜未睡,馬車悠悠輕搖,葛東晨不在馬車內,他撐了一會眼皮,最後還是哈欠連天地睡了過去。
不知睡了多久,顧小燈做了個廣澤書院的舊夢,那些昔日的場景像泡沫一樣在陽光下閃著微光,未能持續多
久,泡沫飄到他鼻尖,被一隻手指點破了。
顧小燈打了個噴嚏,費力睜開眼睛,看到眼前蹲著一隻狗……不,是戴著麵具的關雲霽。
關雲霽食指還停在他鼻尖上,眼神發直,儼然魂飛天外。
顧小燈眨了下眼,夢中舊事一晃而過,他故意叫他:“關小哥。”
關雲霽赤腳進煉劍爐一樣,猛然向後閃退,後背撞上馬車牆壁,發出大聲的回響。
“關大少爺,雲霽公子。”顧小燈還趴著,一聲聲叫他,“黑大少,你如今怎麼變成這樣子了啊。”
關雲霽的身體發起抖來,聲音沙啞:“閉嘴。”
顧小燈爬起來,慢慢地伸了個懶腰,忽然想明白了葛東月先前諸多瑣碎的閒話,關雲霽撿花燼的羽毛,以及同顧瑾玉對打時用那羽毛似的刀劃到了他,而且很想讓他破相。
正想著,對麵僵硬的關雲霽擠出了聲音:“……你真的是顧小燈。”
顧小燈想到昨夜這家夥同葛東晨說的話,哈了兩聲:“對,是我,白湧山池子裡爬出來的水鬼。昨晚聽關小哥大發豪言壯誌,說要砍了我腦袋,現在大好頭顱在這,你要就來拿。”
關雲霽一聽他說話,身體便細密地發起抖來。他完全無法控製。
眼前的人除了頭發短了些,一切均和記憶中的小下等胚子一樣。
關雲霽仍是覺得如在夢中。
他當真以為顧小燈死透透了。其他人不同,顧瑾玉有女帝告知的穿梭人世秘聞,蘇明雅有佛堂裡的世外高人參命數,葛東晨因玄之又玄的巫蠱而堅信奇跡,關雲霽什麼也沒有,他以為顧小燈死了很久……很久了。
現在,顧小燈還是十七歲的模樣,眉眼帶著那股驕橫的勁勁,看過來時怨怪又鬱卒,鮮活得毫無疑問。
腦子裡不住回蕩著他方才說的話,關雲霽後知後覺,神經錯亂,忽然閃到他眼前,一手抓住他的雙手將其反剪到背後,一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顧小燈感覺不到戾氣,隻從他身上感覺到鋪天蓋地的悲傷,脖子上的手抖得像要彈琴,關雲霽好像是在冷笑,又在垂淚。
“顧小燈,你怎麼會沒死?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顧瑾玉因為你的死遷怒關家,我的家族不會那麼毫無轉圜地被滅……現在你怎麼活生生地出現在我麵前,說你壓根就沒死……那我關家全族不是白死了嗎?”
關雲霽掐著他,以為自己使出了扼掉其氣息的恐怖力道,他亂糟糟地想,我要把他這顆漂亮的腦袋擰下來,讓他恢複成天銘十七年的死訊,然後,然後……
然後他自己鬆開了手,雷聲大雨點小,彎腰緊緊抱住了他。
他胡亂地摸索顧小燈的頭發和脊背,確認這小東西真的是活的:“顧山卿,你怎麼還維持著十七歲的樣貌?你怎麼還和我記憶中的一模一樣啊……”
囈語半天,關雲霽的尾音變成沙啞的哽咽:“你沒有死啊。”
真的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