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跑馬場外的亭台上,關雲霽站在簷下仰首看盤旋在半空的海東青,眼裡全是憧憬。
亭台中紅爐微燃,顧如慧親自煮茶分盞,注滿四杯,率先獨飲,飲罷笑起來:“今天是什麼日子?你們幾位,發呆的發呆,看鷹的看鷹,跑馬的跑馬,倒是聚出了幾分富貴閒人的滋味。”
關雲霽當即回神,轉身回來坐下,舉起杯盞向顧如慧示意:“二姐莫怪,你知道的,我平日不愛彆的,就喜賞鷹,滿城雄鷹寥寥,你們家的花燼最出類拔萃,一見了它我就是個癡腦子。”
他把一盞淡茶喝出了酒的興味,小小年紀,神情切換自如,在兩個顧家人麵前身上不見倨傲,平和又從容地繼續說話:“東晨那廝不管他,他平日就喜歡和下人廝混,一時半會定是話長聲大,輕易不回來的。”
“他不在也好。他耳聽八方,但心直口快,藏不住話。”顧平瀚從自己的世界裡回魂,冷冷淡淡地接上了談話,“雲霽,你今天特地過來,央我喚出二姐同遊,是二皇子那邊有什麼消息麼?”
亭台遠處的張等晴心裡激動了起來,心想我的娘嘞,可算是要聊點有分量的東西了?
那四人一進亭台他就運起了內力,刺激得聽覺愈發敏銳,或出於八卦心,或出於扶弟心,像兔子似的全程豎著耳朵偷聽。誰知道那四人愣是乾說了半天廢話,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中途他總覺得顧平瀚的視線掃到了他這兒來。
下午新冒出來的葛東晨、關雲霽他不是很熟悉,但他們背後的世家是知道的。
葛家是風頭僅次於顧家的武將世家,顧家有鎮北王,軍功與北境緊密聯係,葛家則是和南境相關。且有意思的是,顧、葛兩家的家主感情都很專一,都隻娶一妻守著,桃花債隻結一朵的主。
顧琰在外的聲名甚好,他迎娶安若儀時安家正值傾頹,是他排除萬難執意迎娶了少時的未婚妻,又扶持了妻弟安震文。
葛家家主的情史就更值得八卦了,隻因他迎娶的是個南境的平民女子,甚至可能是異族俘虜。多年前他本可以借著赫赫戰功封成第四位異姓王,偏生為了迎娶這位南境女不惜駁回皇帝的賜婚,大好的仕途終止於二品的雲麾將軍。
葛東晨就是這位南境女膝下的唯一兒子,也是毫無疑問的下一任葛家繼承人。
而關雲霽背後的關家也是大有來頭,文臣世家當中僅次於蘇家的第二大門閥,蘇家的大女兒是宮中貴妃,關家的嫡出女兒也是,並且是當今二皇子的生母。
顧如慧最近就是和這二皇子議親,關家和二皇子是母舅關係,關雲霽今天來沒準就是要透露這樁親事的瑣碎。
張等晴這麼琢磨著,就聽到了關雲霽的聲音。
“是,世子,顧二姐和二皇子的親事……怕是不能成了。”
哦豁。
張等晴心想,這勁爆消息,今晚必得分享給小燈!
顧平瀚的反應仍舊冷冷淡淡:“情理之中。”
顧如慧則尾音
上挑:“皇太女從中作梗的?”
關雲霽很快回答:“是,二皇子?[]來[]_看最新章節_完整章節,太女在陛下麵前進諫,斷絕了您的親事。她兩月前選擇了瑾玉做伴讀,便是想讓顧家歸順於她,自然不肯成全這樁婚事。”
顧平瀚嗯了一聲,反應還是很冷靜:“這樁議親本就冒進。拉扯了月餘,塵埃落定了,最後苦果全讓二姐吞了。”
顧如慧在一邊笑,什麼話也沒接,就是一直溫柔地、古怪地笑。
關雲霽沉默了好一會才繼續說話:“二姐,二皇子讓我代他向您道歉。他說他待您,真心遠遠勝於取利,他惦記著你們青梅竹馬的情誼,主動和你議親,是真心想與你共結連理,隻是……千言萬語,不及一句悔恨。若您受他的牽連,議親深受耽擱,您一日不能嫁,他就一日不會娶。”
顧如慧笑著回絕了:“雲霽,有勞你從中奔波,你回去再見二皇子時,替我轉達一聲謝。我從未怪他,今日局麵是我顧家自取其咎,不敢再使他為難了。既然有緣無分,不如放寬舍下。”
張等晴堅持著偷聽了一會,聽來聽去,最大的感想就是他們的關係好複雜,攪和來攪和去的,麵粉裡摻胭脂,左一塊紅右一塊紫,麵團看著紅紅紫紫漂亮得很,但是不能吃,嗆喉嚨。
顧如慧的聲音一直含著笑意,岔開了親事的話題,流水一樣繞到了顧平瀚身上:“三弟九月就要參加初次秋考了,若是順利,明年此時,也能議親了。雲霽家的姊妹多,沒準到時……”
顧平瀚淡淡地打斷:“也許不順利。我秋考未必能中。”
關雲霽笑了:“世子開玩笑,您要是不中,長洛那麼多考生還能有幾個上榜?再退一萬步,就算是世子您馬失前蹄,莫說王爺自有彆的出路安排,就是二皇子、蘇家、乃至我們關家也定會出力的。”
張等晴聽著這些對話,總是輕易地忽略坐在那亭台裡的都是一群十幾歲的人。
就在這時,亭台裡傳來第四道聲音,是那個爽朗的葛東晨。
“我回來了!列位肯定是逮著我不在的時候說了一通悄悄話吧?”
另外的三個人同時轉移了話題,關雲霽嘖他:“我還沒說你成天跟些不正經的人混跡呢,真是白白浪費了大好的家學淵源,我有時候真是恨不得跟你置換一下身份,天曉得我多想做武將家的兒子。”
葛東晨笑得大聲:“好啊,來來來,你我現在就各回各家!我去關家,對著尚書大人高喊父親安好,再朝他的美妾們挨個高呼小娘安康~唯一有點難處的就是尚書大人的美妾和女兒太多了,我就怕到時候誤把小娘認成姊妹,把姊妹認成小娘,那就鬨笑話了。葛家的人事就簡單多了,將軍府裡就一對嚴爹慈母,就是中原爹搭配個異族娘,一雙的閒話頂得上一堆的笑話,你要去不?”
“你這家夥……”關雲霽聲調都揚高了一點,又生氣又無奈的,“行行好,收了你那張嘴的神通吧,我也是服了你的嘴,整個長洛城,敢這麼挖苦我們關家的就你葛東晨!”
“喲,我說的都實話,
哪挖苦了?”
張等晴的耳朵豎得老高,終於來了點他愛聽的八卦了。
葛東晨和關雲霽夾槍帶棒地互嘲了一通,堪稱一場精致的言語藝術交鋒,各把對麵家裡的家族笑話嘲上了天。不過越是打趣得過分,反倒越是能看出此時兩個少年郎的友情足夠充沛,不然早就黑了臉拂袖而去。
兩個人舌戰了半晌,忽然矛頭一致對外,葛東晨轉頭和顧家姐弟說話:“二姐,三哥,你們家怎麼回事啊?我記得顧安兩家的宗族親戚簡單得很,簡單到人丁寥落的,這是從哪個石頭縫裡蹦出來一個顧小燈啊?”
關雲霽也附和:“是啊,我本不是個多嘴人,家門內都有秘辛,倒也沒什麼。隻是你們顧家一門五子女,從和親的顧長姐到小守毅,哪個不是人中龍鳳,怎麼突然蹦出一個這麼上不得台麵的鄉巴佬?無端端把顧家的格調給拉下來了。”
葛東晨奚落道:“那小孩又呆又蠢,我問他父母的宗族譜係,他一個字也答不出,隻會故作無辜地朝我傻笑,清純勁演得不錯。你們核實過他的身份嗎?真不是騙子?”
張等晴拳頭癢了。
“核實過了,沒有錯,他確實是和顧家沾親帶故的,一個隔了很遠,隔了好幾代的小親戚。他千裡迢迢來投靠,母妃心善便特意收留下來,不過是收拾個院落,添副碗筷的事。”顧如慧輕飄飄地閒談,“這既不是什麼大事,他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人,不值得入東晨的青眼,也不配入雲霽的貴口。”
顧平瀚隨之接話:“他說不出父母的宗族譜係,蓋因他小時候生過重病,忘了七年記憶,這也是他愚鈍的緣由。天生不足,後天殘缺,就當是顧家搭棚施粥,養了一個殘廢吧。”
張等晴:“……”
“我說呢,難怪他瞧起來那麼呆,原來是個腦子有病的。”葛東晨嘖嘖輕歎,“不過你們養了有什麼用呢?這要是在蘇家就對味了,蘇明雅那體弱多病的,走一步喘三氣,蘇宰相夫婦恨不得一天救濟一百個人,好給他攢功德保佑他長生。我看啊,你們還不如把這個小傻子送到蘇家去,全了蘇家二老的善心。”
關雲霽噗嗤笑了:“你這嘴真的太毒了!蘇宰相愛子如命,少編排那蘇明雅吧,小心你說他短命的壞話傳出去,蘇宰相知道了在朝上給你父親難堪。”
張等晴不想再聽了。他收回內力,虛脫的冷汗爭先恐後地冒出來,身體一下子虛疲不堪。
他無力地以一個下人的身份等候在原地,淌著冷汗想,活著最大,平安最重要,小燈還小,他要守到他長大,等到那些江湖仇家老了、死了,到時隻要小燈同意,他們就一起離開這裡。
到底是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