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其中,完全可以移植到如今意大利帝國裡的手段之一,便是政府工程與就業率的互相帶動。
意大利需要建立許多東西——
更加平穩和寬闊的道路,各產業的大型手工工場,每個城市裡的淨水設施,還有由列奧納多設計的堡壘和瞭望塔。
她也確實這麼做了。
隻要對著不死鳥之旗起誓,無論從前的國籍和出身,任何人都可以領到一份工作,而且可以以此來養活自己。
帝國給予了橫跨多個領域的‘底薪令’,嚴令禁止克扣工人工資。
越來越多的流民開始湧流入多個城市之中,如同勤勞的蟻群一般開始修補和加固這個國家。
一架又一架的橋梁溝通著長河兩岸,煤炭開始源源不斷地被開墾運出,而城市之間的道路也開始如同強有力的動脈一般在為首都供給著新鮮的血液。
——在過去,從佛羅倫薩到米蘭可能需要十一天左右,可在新落成的大道上,他們隻需要七天!
女王保持著對國家和工作的熱忱,以至於都快忘記了某個重要的事情。
“大人,”尼可羅放下文件的時候,狀似不經意地提了一句道:“下個禮拜日,可就是達芬奇先生的生日了。”
海蒂原本在回複著信件,筆尖的那個A直接劃過了半行。
“四月十五日?”她怔然道:“現在都已經四月了嗎?”
“今天是四月六日。”尼可羅慢悠悠道:“老師現在就在大教堂裡忙活著,您要不問問他喜歡什麼?”
居然——已經四月了!
海蒂匆匆把那封信寫完封好,隨手把一摞文件交給了尼可羅:“幫我讀完——晚上我回來看你寫的綱要!”
“樂意之至。”尼可羅揚長聲音道:“對我老師好點!”
海蒂在過去幾年裡,一直都沒有給列奧納多慶祝過生日。
幾乎每年的四月都有各種麻煩事情。
不是羅馬教廷在搗亂,就是列奧納多撿了個小屁孩回來。
而在過去幾年裡,列奧納多也隻給她慶祝過兩次。
去年的十一月九日,她還被困在羅馬教廷裡,等一個似乎永遠不可能來的救援。
在這兵荒馬亂的年代裡想要保留一點溫馨又美好的小傳統,簡直是個奢求。
海蒂來到聖母百花大教堂的時候,一眾教士見到她都露出惶恐又謙卑的神情,紛紛低頭行禮。
她一路穿過長長的走廊,循著記憶去尋找他的位置。
男人正在垂頭塗抹著油彩,神情放鬆而又恬淡。
他聽見了急促的腳步聲,停頓動作去看她:“海蒂?”
“我——我很抱歉,”她站定時還有些喘氣,隻看著他乾巴巴道:“我最近在處理工商業的事情,抱歉,我把你忙忘了。”
他們好像有六七天沒有見麵了,她甚至想不起來自己每晚幾點在辦公室裡睡著的。
“我也剛從佛羅倫薩學院回來,”列奧納多露出溫柔的笑意,語氣裡帶著幾分戲謔:“畢竟都是差點遲到婚禮的人,也許這才是我們喜歡彼此的地方。”
她啞然失笑,靠近了那一副《最後的晚餐》。
人物的定位和關係都頗為清晰,但一切都還停留在草圖的狀態。
等這副畫完全完成,恐怕還需要三四年。
“不過……真的很久沒有看你畫畫了。”海蒂熟稔地去幫他攪拌顏料,語氣裡帶著幾分懷念:“當初畫坊外有多少人排著隊等你動筆,恨不得把錢袋塞到我的臉上。”
列奧納多原本想和她聊聊有關他和上帝的那個約定,半晌隻笑著繼續塗抹那輕薄透明的蛋彩。
他在油彩裡加了許多的亞麻油,能夠進一步調整這副畫呈現出來的質感。
海蒂挽起長袖幫他遞著工具,眼神落在了方格般的淺淺標記上。
“列奧,這是什麼?”
“是確定位置的輔助線。”列奧納多回答了一半,神情有些詫異:“你們畫畫的時候不用這種東西嗎?”
“輔助線?”海蒂後退了一步,開始看這依稀可見的棋盤線。
她忽然想到了什麼,轉身看向他道:“列奧,你們是怎麼學習畫畫的?”
整個佛羅倫薩,或者說整個歐洲,此刻都處在繪畫的熱潮之中。
但繪畫這個事情,比起所謂的‘藝術創作’,此刻更傾向於一種‘技術工種’。
古板的老師傅們製定出了一係列的規則,命令學徒們進行一模一樣的模仿。
他們用國際象棋棋盤般的網格線把空間進行了完全的分割,隻要在每個小格子裡進行對應的勾勒模仿就可以完成任務。
在這種教學法下,小孩們可以很快就掌握到臨摹的精髓——
隻需要老師傅們畫出大概的草稿,他們就能把畫複刻到木板或者牆壁上,和其他人共同完成這個作品。
——而列奧納多在小的時候,也是用同樣的方式進行學習的。
隻是他多了幾分自己的想法,畫的也與其他人完全不同。
列奧納多十幾歲時,最初隻是幫著老師韋羅基奧畫畫邊角的小天使,可那天使便真有著孩童的神采,無論是飽滿的臉頰,還是肉乎乎的小手,無一不勾勒出了最令人流連凝視的模樣。
——也就在那之後,韋羅基奧工作室裡的天使就統統歸他了。
後來海蒂來到了他自己的工坊裡,兩個人又借煉金術師的名義開始解剖人體,開始了解更多的聯動反應——在舉起手臂的時候,有幾塊肌肉會跟著牽動變形;在抬眸微笑的時候,有多少個部位也會跟著牽連,而這些在皮肉的掩蓋下,最終又會在表麵有怎樣的呈現。
在開始和海蒂一起解剖學習之後,列奧納多筆下的人物擁有了更生動的體塊感。
人物的身體不再是單一僵硬,公式化如臨摹一尊雕像。
偌大的身體開始分割成不同的體塊,又有著不同的呈現方法。
軀乾、四肢、麵容……
他的學習充滿了分析和探究,成長的速度也比其他人要快上許多。
“所以,海蒂……你們是如何學習的?”
海蒂不太確定地看著牆上未乾的油漆,轉頭看向他:“有好幾個流派。”
“好幾個?”列奧納多怔了一下,忽然想起了當初他站在她窗外時所看到的景象。
沒有線條,沒有刻意的網格定局,用色彩和光影來表達一切。
他當初原本有許多的問題想和她談,可一切都因為薩萊而改變了計劃。
事到如今,他重新在和平年代握起了畫筆,才想起來她亦是善繪之人。
實際上,海蒂在前世裡不僅創作過油畫,也比照著印象畫派有過個人風格獨特的作品。
她如列奧納多一般在諸多領域擁有著不滅的求知之心,學起東西來也比旁人要快上許多。
“最古典的一種——我們稱之為法國學院派。”海蒂拿起一根炭筆,接過他的筆記本,隨手畫了一個十字。
當然,她的古典,對他而言卻可能是新銳。
列奧納多放下了手中的筆刷,半擁著她的肩去看其中的精妙:“十字?”
“我們也可以稱之為,十字坐標軸。”
十字坐標軸是簡化版的網格定位法,但能夠讓繪畫者對比例和輪廓有更加靈活的判斷。
在任何事物或風景上建立一個十字坐標,周圍事物的輪廓和位置也會因此而清晰。
列奧納多瞳眸微縮,大腦開始飛快地運轉起來。
“我的家教老師建議我,先去找那些靜物與哪些幾何體相似,再在坐標軸上進行一個轉繪。”短短幾分鐘的言語裡,她便已經塗出了一個蘋果,與角落裡那被咬過一口的蘋果輪廓頗為一致。
她思忖著歐洲印象畫派和抽象派之間的複雜聯係,決定還是從素描有關的地方講起。
“而蘇聯人——也可以說是俄羅斯人。”
“現在還是蒙古國的那個俄羅斯?”
“對,就是那裡,”她的筆尖在蘋果上開始快速掃出線條,建立黑白的明暗關係:“他們更重視形體在繪畫中的表達——而這與現在這個時代的取向頗有些類似。”
高光,灰麵,明暗交界線,反光,以及投影。
這種繪畫表現方法也流傳到了美國,並且引起了許多的爭論和探究。
海蒂輕聲解釋著有關素描的不同風格,又隨手在蘋果旁邊畫了一個米老鼠。
“至於水彩和印象畫派,那又是一個複雜的故事了。”
英國人需要足夠貼合地形和環境的地圖測繪方法,也因此開始推動用水彩來繪製地圖的風潮。
而這種印象畫派的出現,讓色彩和空氣都開始被注入靈魂。
氤氳的霧氣,晨間的霞光,一切繪畫的表達都如同詩歌一般。
她說到這裡的時候,忍不住輕歎了一口氣。
如果可以……我真想帶你去倫敦國立畫廊裡看看莫奈的真跡。
男人似乎看破了她的遺憾,低頭親吻了一下她的額頭。
“也許我們也可以做出同樣的效果出來。”
海蒂眨了眨眼,忽然意識到這個時代也同樣有水彩的存在——
隻是還完全沒有與風景畫掛鉤而已。
列奧納多,他完全有能力縱橫這幾大畫派。
他幾乎可以做到任何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