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謝雲舟緩步走過來, 光影斜射到他身上,映得他身形越發頎長挺拔,落在地上的影也透著一抹清冷感, 搖曳間拂到了後方的牆上。
隱隱的, 有些縹緲。
他步子邁得極慢,好似刻意拉長了般, 幾步遠的距離他像是跨越了經年,那年他突然生病,病情嚴重,尋遍了燕京城中的大夫都束手無策。
後,有一赤腳郎中說能治他的病,但需有人在一旁伺候, 府裡下人害怕被他傳上, 誰都不敢靠近一步。
人人自危, 有的還趁機逃走了,他當時想的是, 死便死吧, 他不怕。
僵持了半日,有人敲開了謝府大門, 少女不顧自身安危應了下來, 那幾日同常人來說無異, 但對於他和那少女來說是生死攸關的五日。
其實,連赤腳郎中都不知他到底得的是何病, 當時也隻是報著活馬當司馬醫, 能救便救,救不了也無憾。
藥方都是從來沒用過的,開始他不知道, 後來才知曉,給他試藥的也是那個人。
她是報著同他生死的決心才堅持下來的。
似乎,他也曾趕她離開,但她沒允,而是輕哄他,彆怕,你不會有事的,我保證。
他意識混亂並不確定。
幸的,後麵他活了下來。大難不死,他很感激救他的人,給了郎中豐厚的銀兩,至於少女,他當然也不能虧待。
他為江藴做過很多事,能做的不能做的都為她做過,他當時的想法很簡單,她救了他的命,是他的救命恩人,對她好些是應該的。
是以,他真的對她很好很好。
他不是放浪之人,對一個人好便隻會對那個人好,對其他人便會多一分疏離。
譬如他對江黎,從未熱絡。
謝雲舟未曾有後悔的事,可僅有的兩件都同江黎有關,一件是那日答應和離,他心痛萬分,卻又無法扭轉。
一件便是那年,為何不仔細問清楚,便聽信了江藴的一麵之詞,為何不多看看江黎。
恍惚間,他想起了那日,是江黎從曲城回來,也是他康複後的第二十日,他去江家找江昭,在庭院中與江黎遇到。
少女腥紅著眸,抖著唇問道:“你好了?”
他頓了下,思索可能是江藴對江黎說了什麼,故此才有她一問,他清冷回:“好了。”
她欲言又止想說些什麼,但他無瑕去聽,因為他手裡拿著給江藴買的小物件,是胭脂,江藴說她喜歡,他便悄悄買了下來打算送她。
江黎似乎也看到了他手裡的胭脂盒,顫著唇問道:“這是?”
他剛要回,便被江藴含住,後來他看也未看江黎便越過她朝江藴走去,淺笑間把胭脂盒遞上,“給你的。”
江藴笑著接過,“謝謝阿舟。”
後方傳來下人的驚呼聲,“二小姐您仔細點,小心紮到手。”
下人話音方落,江黎被地上的碎片割到了手,有血溢出,她秀眉擰到一起,杏眸裡盛著淚,要落不落。
謝雲舟欲轉身去看,被江藴喚住,“哥哥在偏廳等你,你快去。”
謝雲舟點點頭:“好。”
他跨步朝前走去,眼角餘光裡看到江黎在吸吮手指上的血,她卷翹的長睫上染著淚珠,日光一照,晶瑩剔透。
他當時的想法是,還真愛哭。
而他,恰恰不喜歡愛哭的,後來,他同江黎又單獨遇到過幾次,每次她都想問什麼,最終沒有問出來,他也未曾多想。
現在他很後悔自己的沒有多想,若是當時他同她說上一句半句是不是會有不一樣的結果。
若是他不先入為主,是不是就能知曉,她才是他的救命恩人,那些刻意忽略她的事,便不會有了。
她哭,他也不會冷眼旁觀。
她不小心掉河裡,他也不會舍近求遠去先救江藴。
是的,他先救的江藴,江府眾人都以為他救江藴是因為江藴危險,實則不是,他救江藴,是想起那年江藴衣不解帶的救了自己,他在報恩,至於救江黎,隻是順手而為。
謝雲舟不想便罷,細想下來恨不得給自己幾刀,幸虧江黎無事,不然他會抱憾終身的,非死不能恕罪。
謝雲舟站定在江黎麵前,垂眸凝視著她,眼神繾綣炙熱,隱隱的帶著一片深情。
他顫著聲音喚了聲:“阿黎。”
阿黎,我錯了,真的錯了。
錯在不該沒有認出你,錯在不該那樣苛責你。
心底的聲音越發大了,無聲呐喊著,是他眼盲心盲,錯把恩人當壞人。
錯了,真的錯了……
江黎狐疑迎上他的視線,實在不知他又要做什麼,蹙眉道:“謝將軍大概是記性不太好,我說過很多次了,不要叫我阿黎,我們不熟,請叫我江二小姐。”
“阿黎,”謝雲舟像是沒聽到江黎說的話,腦海裡都是他對她做過那些不好的事。
成親那日,他把她扔下,晚上又帶著酒氣回來,不顧她意願強行同房,她就是哭,也是低泣。
後來她問他,為何?
那時他如何回答的?
謝雲舟記了起來,他說,這是你該受的,誰叫你執意嫁進謝家。
其實他還說了很多傷人的話,每一句都像是刀子在戳她的心,一刀一刀,讓她難過萬分,讓她痛不欲生。
“阿黎。”謝雲舟又喚了第三聲,黑眸裡淌出水汽,他是征戰多年的大將軍,曆經生死,即使麵對死亡都不曾掉一滴眼淚,可今日他卻忍不住了。
他那裡有她寫的書信,三年不間斷的寫,可他一封未看,更不曾回信。即便過去了許久,他還是怪她不該嫁進謝府。
他告訴自己,他不回信對她的懲罰,她活該受那樣的懲罰。
可,她又為何該。
謝雲舟蹲下,緩緩伸出手,他指尖在顫,很明顯的戰栗,他想去握江黎的手,想告訴她,他錯了,真的錯了。
他想求她。
然,還未碰觸上,便被人一把推開,謝雲舟摔倒在地,江黎站起,怒斥道:“你要做什麼?”
荀衍也起身走到江黎麵前,手擋在她身前,虛虛護住她,冷聲道:“謝將軍沒完了是不是?”
謝雲舟從地上站起,黑魔裡好似翻滾著漩渦,神情悲涼,“阿黎,我——”
他想同她解釋,他不是故意認錯人的,他是無心的,他知道錯了,他改。
“滾。”江黎沒興趣聽他說些什麼,確切說看到他的第一眼她已經不好了,他在提醒著她曾經受過的那些屈辱。
她的哭泣,她的委曲求全,她全心全意的喜歡,被他當草芥一樣嫌棄。
江黎沒了聽戲的心思,“衍哥哥,我累了,想走了。”
“好,回家。”荀衍護著她,兩人欲轉身離開。
謝雲舟大抵是真的瘋了吧,唯一的念想是不能讓她這麼走了,她若是走了,他便再也無法見到她,那他如何同她解釋之前的事。
“阿黎,彆走。”謝雲舟追了上來。
荀衍的忍耐已經殆儘,輕輕一推讓江黎躲到安全地方,一個回身邊抽出腰間的軟劍邊從謝雲舟廝打起來。
他是真的打,招招無虛,招招都衝著謝雲舟要害去,似乎不把謝雲舟打趴下,他便不允。
謝雲舟滿心惦念著江黎,打的時候也不太專心,好幾次差點中招,有幸虧避了過去。
但好運不會一直降臨到他的身上,幾次後,他還是中了一劍,這劍插在他手臂上。
荀衍冷聲道:“謝雲舟上次我便言明了,以後莫言出現在阿黎麵前,看來你是記不住,好,那便讓我的劍告訴你該如何做。”
荀衍武功套路不尋常,一劍得手後又來一劍,若是平日謝雲舟定不會輕易中劍,隻是他心裡有事,反應不及,或者是他有意在放水。
總之,這場廝打,他連中了三劍,血流了全身。
連張同都一臉詫異,不是,謝雲舟武功沒這麼弱啊,怎地還被對方打成這樣了。
他想起了那次謝雲舟作戰,對麵一百名敵軍,可這邊隻有謝雲舟一人,所有人都以為謝雲舟會戰敗,後,等來的是他獲勝的消息。
他還割了對方將軍的頭顱。
還有那次,他被人圍困,馬蹄穿梭,他硬是闖出了一條生路,活著回來,那兩次哪次不比今日危險。
倒沒見那兩次流這麼多血。
張同明了,他這是故意放水,可為什麼呢?
為什麼?
因為謝雲舟心裡有愧,便是荀衍不動他,他也想讓自己受傷,借此償還這些年江黎受過的傷。
當然,他還有另一個期翼,希望江黎看到他受傷能心軟,能不要那麼生他的氣。
後者是他的目的。
可惜,他什麼也沒等到,更沒等到江黎心軟。
何玉卿在他們爭鬥時趕來,江黎道:“我想回了。”
何玉卿攬上她的肩,“走,我先送你回去。”
江黎知曉荀衍不會受傷,故此才走的如此堅定。
看著她決絕的背影,謝雲舟傷心至極,昔日的江黎哪怕他有一點不妥,都會緊張的要命,毫不誇張的說,他打聲噴嚏,她都會把大夫找來,給他診治。
他咳嗽一聲,她便連著幾日熬冰糖梨水給他喝。
他說不舒服,她會衣不解帶的守在床榻邊,便是他生著氣凶她,她也不會有任何怨言。
亦或是他罰她,她都無聲應下。
她對他,簡直好到了極致。
是他,是他不知珍惜。
現下謝雲舟想珍惜了,他想追回那個被他傷透了心的人,他想把她抱在懷裡輕輕安撫。
想告訴她,他會一輩子對她好。
“噗。”劍刺中了他的腹部,他噴出一口血,張同等人再也看不下去,齊齊跑了過去。
場麵頓時混亂起來,謝雲舟趔趄著身子說道:“都住手。”
言罷,他摔倒在地上,血流不止。
那日後來驚動了官府,後又驚動了宮裡那位,天子大怒,罰謝雲舟等人閉門思過。
謝雲舟現下住在軍營裡,便在軍營裡思過的,也不知是賭氣還是什麼,他硬是不準找大夫治療身上的傷。
張同看著他時不時吐口血,蹙眉搖搖頭,“謝將軍你這是何苦呢?”
在軍營裡誰都稱呼謝雲舟一身將軍,張同亦是如此,在謝雲舟開口前,他道:“那日的事我已經警告過他們,不許外傳,所以你放心,沒人會知曉原因。”
話雖如此,但張同還是想勸一勸,“既然都和離了,還是放手吧,將軍玉樹臨風風流倜儻什麼樣的女子找不到,何苦要一個不要的人。”
言罷,張同發現謝雲舟臉色越發不好了,他想了想自己方才說過的話,好像也沒錯啊。
謝雲舟道:“她不是不要的人。”她是他求之不得之人。
張同扇嘴,“是我說錯了,請將軍恕罪。”
隨後問道:“那將軍您身上這傷?”
“死不了,就這樣吧。”謝雲舟用手按著腰腹那裡,問道,“軍糧的事查得如何了?”
“哦,人抓到了,隻是他咬死不說下家是誰?”張同道。
“走,一起去看看。”謝雲舟站起。
張同指尖剮了下鼻尖,“可是……將軍在禁足中。”
謝雲舟從書案抽屜裡拿出一道聖旨遞給他,“你自己看。”
張同狐疑打開,看完挑眉道:“原來聖上要將軍禁足是假,秘密查看才是真。”
張同把聖旨交還,跟在謝雲舟身後喋喋不休道:“我有一事不明,那日將軍同那人爭鬥,不會也是為了引那人現身吧?若真是那樣,張同對將軍真是佩服至極。”
謝雲舟冷冷睨了他一眼,道:“聒噪。”
轉頭時,臉上升出一抹不自然的紅暈,引那人現身是真的,試探阿黎,讓她心軟也是真的。
紅暈退下,他露出苦澀的笑,可惜,阿黎對他的死後一點都不在意。
想到這裡,心生生擰在了一起,痛得他皺起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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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那日的事過去了幾日,但江黎心情還是沒有大好,何玉卿見狀問她:“你莫不是擔憂謝雲舟的傷情?”
江黎抬眸睇向何玉卿抬手敲了下她額頭,“亂講。”
“不是他,便是荀衍了,”何玉卿問道,“你再擔憂荀衍?”
“衍哥哥自那日之後還未來過彆苑,不知他可否受傷?”荀衍對江黎好,江黎自然也會想著對他好些。
何玉卿傾身撞了下江黎的胳膊,眯眼笑著問道:“你不會是?”
江黎拍打她的肩膀,“沒有,我就是擔憂他會受傷。”
她對荀衍是一點其他的想法都沒有。
“我聽說那日謝雲舟受了傷,荀衍無事。”何玉卿把聽來的告訴給江黎,“你若是擔憂,不如派人去問問。”
“還是不要了,”江黎道,“萬一他有事在忙,打擾到他便不好了。”
何玉卿點點頭,“也對,估計是真有事在忙。”
話音方落,有聲音從外傳來,“什麼真有事在忙?”
是荀衍。
今日的荀衍穿了一件紅色衣袍,氅衣也是紅色的,整個人顯得驚豔絕絕,比那落日還美豔上幾分。
他不請自來,彎腰坐下,順手摸了摸茶壺,見有些微涼,喚了聲:“金珠。”
金珠進來,作揖道:“荀公子。”
荀衍道:“ 你家小姐身子孱弱,以後不要給她喝涼茶。”
金珠道:“是。”
何玉卿都在這裡呆一個時辰了,還未曾注意到茶水是溫的,看來還是荀衍心細,她偷偷對江黎眨了眨眼。
似在說:他可當良人。
桌子下,江黎踢了何玉卿一腳,示意她不要亂講,隨後道:“衍哥哥這幾日去哪了?”
“有事要忙。”荀衍頓住,挑眉看過來,“怎麼,阿黎想我了?”
若是其他人如此問,江黎定會覺得對方是登徒浪子,會生氣,但荀衍問她便不會,淺笑道:“是有些擔憂。”
荀衍眼瞼垂下又抬起,執起杯中的涼茶慢飲一口,隱約覺得涼意入肺腑,他道:“是擔憂我還是他?”
在座的三人都知荀衍口中的他指的是何人。
江黎柔聲道:“我擔憂他做甚,我們已經和離了,他死活同我無關。”
荀衍像是一下次從冬日到了春日,心都是暖的,唇角輕揚,“阿黎莫擔憂,我無礙。”
江黎瞧了瞧,見他確實安好,提著的心慢慢放下。
何玉卿想起了絲綢的事,問道:“阿衍,你識的人多,路也廣,若是再有合適的生意記得告訴我們。”
荀衍眸光從何玉卿臉上遊走到江黎臉上,“阿黎也想做生意?”
他們私下相處時圍未曾細談過,如今荀衍問起,江黎肯定不會瞞,點頭:“嗯,我同阿卿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