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衍換了姿勢,身子懶懶倚著椅背,絕絕貴公子瞬間成了倜儻嬌公子,“我手裡正好有樁買賣,你們要做嗎?”
“什麼買賣?”
“藥材。”
江黎同何玉卿相視一眼,何玉卿搖頭:“我們不懂。”
“沒人天生會懂。”荀衍睨著江黎,“你若想學我教你。”
江黎不想整日這般無所事事,他若肯教,她當然會用心去學,隻是……
“會不會太麻煩你?”她道。
“不麻煩。”荀衍黑眸裡墜進了霞光,綻紅一片,“我求之不得。”
這便說定了,荀衍教江黎學,何玉卿空閒時也來學。
隻是學起來不若想的那般簡單,江黎畢竟之前未曾見過,但好在,荀衍這個師父不錯,而她這個徒弟也好學。
五日後便有了初步的成效,一些簡單的草藥她已識的,都能叫上名字。高興之餘,荀衍有些擔憂,“你手爐呢?”
江黎道:“忘拿了。”
江黎身子確實是弱,在風裡站半晌,身子顫,手抖,唇抖,說話也有些顫。
荀衍見狀給了身後侍從一個眼色,侍從會意點點頭,躬身退開,折返時手裡拿著一個嶄新的手爐。
日光拂上,手爐散發碎金般的光,隱約的還能聞到些許怡人的香氣,入鼻可以凝神。
侍從恭敬奉上,荀衍接過,輕喚了聲:“阿黎。”
江黎扭頭去看他,眉眼彎成好看的弧度,瑩潤的眸子裡淌著淡淡的光澤,一顰一笑皆是迷人。
“嗯?”
荀衍把手爐遞過去,噙笑說:“快拿著。”
江黎看了眼凍紅的手指,沒再推辭,伸手去接,兩人的指尖若有似無的碰觸上。
她滿腦子都是草藥名字,根本未曾注意到有何不妥,一觸即離笑著退開。
荀衍碰觸到她冰涼的指尖,心也跟著顫了又顫,像是有羽毛輕輕拂過,癢癢的,許是貪戀那抹涼意,他退縮的慢了些,深邃的眸子裡閃過異樣,有些許不舍。
江黎說道:“謝謝衍哥哥。”
荀衍斂去那抹異樣,輕笑道:“你喜歡便好。”
他那裡還有好多,隻要她需要,他便會命人拿來。
這日江黎學的不錯,荀衍要獎她,帶她去了慶春樓,點了滿滿一桌子吃食讓她吃。
他還時不時給她夾些。
江黎一直在含笑言謝,說的荀衍停住了筷子,“再說答謝的話,我可要生氣了。”
他便是生著氣也同旁人不一樣,謝雲舟每次生氣都會橫眉冷對說些刻薄的話,謝老夫人生氣時會瞪眼罵她,王素菊會冷嘲熱諷,謝馨蘭嘴裡喚著嫂嫂,行動上會做出更多分的事。
她趁她不備推倒過她好幾次。
倏地,江黎回過神,想那一家人作何,晦氣。
荀衍不會真對江黎生氣的,他護著她還來不及,隻是不想她一直言謝,太生分了而已。
見她不知不覺斂了眼底的光澤,忙開口道:“衍哥哥同你說笑呢。”
江黎道:“我懂,衍哥哥才不會真生我的氣。”
靠窗的位置總有風流淌進來,江黎鬢角的發絲揚起,不小心貼到了她的臉上,荀衍見狀下意識給她去拂開,指尖方要碰觸上時,江黎退開了些許,看著他蜷縮的手指,淡聲道:“我自己來。”
說著,她斂去粘在臉頰上的發絲。
荀衍素白手指慢慢收回,笑容落了幾分,“阿黎不喜我碰觸?”
話音方落,外麵傳來店小二的聲音,“客官您在這站著乾嘛,您的雅間在那。”
江黎尋著聲音扭頭看過去,有道頎長的身影呈現在眼前,有些人你越是不想見還總是能見到。
就像江黎和謝雲舟,又一次遇見了。
謝雲舟來這裡純屬巧合,他剛解了禁忌,張同說要吃些好的補補,把他拉來了慶春樓,說這裡的烤鴨最是好吃。
其實謝雲舟不喜歡吃烤鴨,但他猛然記起,有一個人喜歡,鬼使神差的,拒絕的話換成了應允。
江黎喜歡,他便來嘗嘗,日後興許有一起吃飯的機會。
當然,他也知曉這是癡人做夢,江黎怎麼同他一桌用膳,都是他的妄想罷了。
可若沒了這些妄想,他都不知自己為何要活著。
昔日他為了保家衛國,現下他最想的還是能把她追回來,他想同她生兒育女,想同她過一生。
做夢都想。
今日老天開眼,讓他夢境成真,他真的看到她了,她肌若凝脂,麵色潮紅,身穿一襲牡丹紋繡的金絲藍色襖子,人也顯得越發秀美。
他再次看到了她耳後的黑痣,悲涼便這麼直衝上來,是他有眼無珠,當日沒認出她。
這一切都是他的錯。
謝雲舟想告訴她,他已經知曉那年救他的是她,不是江藴,他還想對她講,他喜歡她。
不,他愛她。
他想求她,給他個機會彌補。
然,他還什麼都未做,便迎來了她犀利的眸光,她在看他,杏眸裡含著冷意,不耐,煩躁,甚至還有憤怒。
對,她是該憤怒的,是他該死,傷害了她。
謝七站在稍遠的地方,見謝雲舟臉色如紙般白皙,心下有開始擔憂了,大夫說了,主子身子看著強健,其實舊傷很多,稍有不慎便會出意外,聽那意思,還不是一般的意外。
謝七把這理解成危及生命安全的意思。
他張嘴想勸,勸夫人彆這樣僵著,哪怕哪怕是對主子笑笑也行,就是彆不理主子。
主子真的為她日日難免,營帳裡的燭燈都是天明才會滅。
彆人不知何故,他是知曉的,主子又想夫人了,想的心疼,無法入睡,隻能用軍務來麻痹自己。
看看主子眼瞼下的黑暈,已經很嚴重了,再不好好歇息,真的會出大問題。
後來謝七轉念一想,也不怪夫人那樣生氣,主子之前對夫人確實是不好,怒斥,罰跪,好無厘頭讓她認錯,不聽夫人的任何辯解,一味覺得是夫人錯。
夫人哭了也不哄,還說,愛哭的女子晦氣。
謝七不敢往下想了,越想越覺得夫人不能原諒主子,他輕歎一聲。
江黎確實不能原諒謝雲舟,她冷淡道:“謝將軍什麼時候有聽牆角的癖好了。”
“阿——”謝雲舟改口,“江二小姐,好巧。”
江黎睨了她一眼,對著門的方向喚了聲:“小二。”
店小二屁顛走過來,“小姐有何吩咐?”
“麻煩把不相乾的人帶離。”江黎道,“看著讓人心煩。”
謝雲舟在眾人眼裡是大英雄,幾時被人如此看輕過,心煩?怕是所有人都巴不得聽他講上兩句。
畢竟他是天子麵前的紅人,天子見了他都得含笑以對。
莫名的被江黎嫌棄成這樣,按照他之前的風骨這是萬萬不能忍的。
非但不能忍,他還會斥責對方,說對方無狀。
但今日的他,什麼都未講,就那樣征愣站著,細細聽著,她說什麼,他都不反駁。
刻薄的話誰都會講,既然謝雲舟不走要聽,那江黎便多說了兩句,見他臉色慘白,輕笑道:“在我麵前賣慘,大可不必。”
“便是你多慘,我都無所謂。”
她示弱時,也不曾見他心軟分毫,相反還會變本加厲斥責她。
說她是做戲,說她是裝的,說她慣會人前一套人後一套。
說她何必呢,就裝不累麼。
江黎想,是累了,看到他這張讓人生厭的臉便厭惡累了。
“小二。”她再度喚了聲。
小二見多識廣,認出了謝雲舟的身份,為難道:“大人,您看?”
謝雲舟像是釘在了那裡,就是不動分毫,更不怕周圍人看他,曾經的他可最是在意他人眸光了。
江黎站起身,既然趕不走,那關門便好了,她徐徐走過去,當著店小二的麵把門關上。
回頭迎上荀衍的眸光,她淺笑道:“衍哥哥不用擔心我,我沒事。”
荀衍打量她道:“真沒事?”
江黎搖頭:“真沒事。”
不單無事,心情還極好,有種雪過晴天的感覺,心底豁然開朗,連風都覺得是暖的。
她坐下後,夾起一大塊鴨肉吃下。
荀衍給她遞上茶水,“慢點吃,沒人跟你搶。”
江黎道:“很好吃,你嘗嘗。”
荀衍不知是故意的,還是其他,聲音放大,“我要阿黎喂我。”
“……”江黎頓住,眼睫輕顫,“嗯?”
“阿黎喂我。”荀衍淺笑道,“你喂我,我便吃。”
說著他還真張開了嘴,那副樣子像個孩童般,江黎輕笑,“好,我喂你。”
門外謝雲舟還未離去,斜射進來的碎金光澤攏到他身上,頎長的身形多了抹清冽的氣息。
明明有光照著,偏偏像是墜在了深淵裡,四周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見。
唯有耳畔能聽到聲音,還是讓他心酸的話語。
“我要阿黎喂我?”
“好。”
謝雲舟想象著江黎喂食的畫麵,心一抽一抽的痛起來,垂在身側的手指用力攥緊,他想踹開門阻止,可,也隻是想想。
他知曉,他已然沒了資格,她便是要嫁與那人,他也不能說什麼。
謝雲舟的心好似沉沒在深海裡,被酸脹填滿被疼痛吞噬。
謝七低聲道:“主子。”
謝雲舟回過神,眼睫很慢的眨了下,連日未曾歇息好,他神情有些渙散,也可能是太過傷心的緣故。
“何事?”
“菜上好了,您去吃點。”
謝雲舟扭頭回看了一眼,張同坐在裡麵跟他揮了下手,他腳尖微微移動,剛要走時,有聲音隔著門再度傳來。
“阿黎,真不見他嗎?”是荀衍的聲音。
“不見。”是江黎冰冷的聲音。
“或許,或許他真有話要講。”荀衍道。
“他講我便要聽嗎。”江黎聲音又沉了幾分,“他誰,我不識。”
曾經的江黎滿眼滿心都是他,溫柔也是給他,輕聲細語也是給他,是他錯失了。
倘若世間有後悔藥,謝雲舟怕是第一個去買,在所不惜也要得到,隻因為他想求得她的原諒。
指尖用力摳了摳掌心,疼痛襲來時,他心痛才輕了些許,喉結滾動道:“謝七,我是不是很該死。”
“……”這話謝七可不敢回,但曾經確實是過分些,不信夫人,還讓罰她去跪著,還有老夫人刻意用湯燙夫人,主子也沒攔著,還向著老夫人說話。
明明是老夫人的錯,最後道歉的卻是夫人,這事擱誰都不能原諒。
“是不是?”謝雲舟又道。
“不是該死,是有那麼一點點不應該。”謝七說的含蓄。
謝雲舟唇角露出苦澀的笑,僵硬轉身,看,連謝七都知曉他不應該,可他為何就是不知曉呢。
為何要如此傷她。
凍瘡,被燙傷的手指,一動便痛的膝蓋……這些傷似乎都是來了謝家才有的。
謝府與他人來說是家,與江黎來說是龍潭虎穴,隨時會要她命。謝雲舟自嘲笑笑,他為何今日才明了呢。
他若是早些明了,那該有多好,他轉身回望一眼緊閉的門,心道,阿黎我錯了。
求你給我一次悔過的機會。
須臾,他停住,一把推開門,說道:“阿黎,我錯了。”
話音落下,江黎慢慢轉頭看過來,輕笑:“彆忘了你和離那日說的,如我所願再不相見。”
“……”謝雲舟身形一震,掌心現出紅色掐痕,他想回到那日,把他扇醒。
荀衍忍夠了,厲聲道:“謝將軍適可而止。”
謝雲舟是想適可而止的,可他怕,怕自己再不做些什麼,會徹底失去江黎。
“阿黎,我有話同你講。”
“我不想聽。”
“是很重要的事。”
“那我也不想聽。”
隻要是他的聲音她便不想聽,就像之前他嫌棄她那樣,“謝雲舟,滾。”
謝雲舟這次不得不滾了,因為荀衍起身走了過來,看那樣子又要跟他動手,謝雲舟不怕跟荀衍動手,上次他受傷是他故意而為之,真打起來荀衍並非可以傷到他。
他之所以離開,是因為他看到江黎臉色變了,他說過,再也不會惹她生氣,她讓他走,那他便走。
他甚至連飯都沒吃,直接下了樓。
不知何時下起了雪,他站在巷口,任雪打落在他身上,身上的衣衫漸漸被雪浸濕,很冷,但他依然不動。
謝七來勸也不管用。
半晌後,謝雲舟問道:“阿黎呢?”
謝七道:“江二小姐已經離開了。”
“何時走的?”
“方才。”
“她為何沒走這天路?”
原本回江家彆苑是要走這條路的,可江黎看到謝雲舟站在這裡便換了路,她的意思很簡單,就是不想見他。
謝七抿抿唇,道:“江二小姐讓屬下給主子帶句話。”
謝雲舟腥紅眸子睨著前方,好似那裡還有江黎在,“講。”
謝七道:“她讓主子彆作。”
這句話算是原話返回,謝雲舟也曾對江黎說過,“老實些,彆作。”
謝雲舟仰頭苦笑,好一個彆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