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謝七尋到謝雲舟時, 他正弓著身子慢慢行走著, 身上的黑色氅衣歪著領口虛虛掛在肩上。
衣擺垂落,上麵不知何時沾染了大片的塵土,汙穢不堪。
他仿若未覺,就那樣穿著一步步朝大門口走去。
庭院裡掛著數盞籠燈, 紅燦燦的光澤映襯下來, 他的黑眸紅的瘮人,臉白的嚇人, 更嚇人的是,氅衣上麵不知何時染了血漬, 生生拉扯出了一道血痕,血痕蜿蜒綿長, 似是沒有邊際。
伴隨著血痕一起的, 是帶著血的腳印, 痕跡很重, 看得出它的主人身子很不適。
似乎,隨時都會倒下。
謝七見狀跑著迎了上來, 一把攙扶住謝雲舟,焦急喚道:“主子。”
謝雲舟渙散的意識回籠了些許,唇角輕勾,笑得很牽強, 說話也有氣無力的, “常太醫這…藥著實管用, 服了還真是…血流不止。”
短短兩句話, 他停頓了兩次,眼睫輕顫,眼神空洞無力, 看著真是不大好。
謝七這次沒再聽他的,抬手在他胸口處快速點幾下,待血流速慢下來後,攙扶著謝雲舟上了馬車。
謝雲舟本欲斥責他,奈何失血過多沒了氣力,斥責的話便也無法說出口了。
馬車疾馳而去,走了好遠,他依稀還能聽到江黎輕柔的話語聲:“這個世上待我最好的也就隻有衍哥哥了。”
“謝謝衍哥哥為我做的這一切。”
“江黎定會銘記於心。”
“……”
“謝雲舟?他怎麼同衍哥比呢?”
“衍哥哥是救我之人,而他……”
“算了,那樣的人,不提也罷。”
謝雲舟倚著軟榻,眼瞼慢慢闔上,輕垂的眼尾似有什麼滑落,緩緩的緩緩的順著臉頰遊走到下頜處,就那樣綴在那裡。
馬車晃動,他身子也跟著晃了晃,晶瑩剔透的珠子垂落下來,淹沒在衣襟處。
一滴兩滴三滴……
衣襟那裡濕漉漉一片。
謝雲舟搭在膝蓋上的手指用力攥緊,心底有個聲音在叫囂:阿黎不是的,我、我不是那般無情的。
我心裡最期翼的也是你能好好的。
阿黎,求你,彆那樣講,我很痛,真的很痛。
謝雲舟的心像是被人生生攥住,那人的指尖深深嵌了進去,瞬間他的心出現若乾破洞,鮮紅的血液蜂擁著冒出來。
那人似乎覺得還不夠,指尖繼續用力摳著,隱約的,他的心像是和身體慢慢分離。
撕裂般的痛感席卷而來,讓人痛不欲生。
謝雲舟有些不能呼吸了,他身子慢慢傾下,手撫上胸口,本想緩解下疼痛,豈料,越發痛了。
額頭上的冷汗突突冒出來,豆大的汗珠滾落,他顫抖著唇喚了聲:“謝七。”
謝七勒馬停車,掀開車簾問道:“主子怎麼了?”
謝雲舟道:“去常太醫那。”
常太醫給江黎看完診後回了自己的府邸,謝七凝視著謝雲舟,知曉若不是真的不好他不會如此交代的,不敢停留,放下車簾,揮舞著鞭子駕馬直奔常太醫府邸而去。
謝雲舟是真的不好了,意識不清,呼吸孱弱,整個人像是溺在了水裡,無論他怎麼掙紮都不行,窒息感一波波襲來,他好像要死掉了。
死前他隱隱看到了江黎,江黎眉眼彎彎對著他輕笑,還很溫柔的喚了他聲,夫君。
他喜極而泣,顫抖著伸出手指,冷白指尖碰觸到了她的臉頰,輕軟細膩,他手遊走到她的後頸,輕輕按住,哽噎喚了聲,阿黎。
江黎笑得越發開心了,她問他為何要哭?
他抬手抹去眼角的淚水,搖頭說,不哭,我不哭。
江黎白皙指尖落在了他眼角處,輕輕一抹,隨後湊到他眼前,笑問他,說好的不哭,為何流眼淚?
謝雲舟笑著輕哄,他是高興的。
夢境再變,方才還在身前的女子此時正在同另一個男子舉著傘遊走,他們說說笑笑,姿態親昵。
他追過去,扣住江黎的手腕,問她,這是乾什麼?
江黎冷笑,謝雲舟,我不要你了。
她不要他了——
謝雲舟從夢中醒來,睜開眼眸的刹那,眼底都是酸澀的,淚珠就這樣毫無征兆的流淌出來,染濕了發絲。
謝七問道:“常太醫如何?”
常太醫道:“歇息片刻便好。”
謝雲舟尋著聲音側眸看過去,問道:“常太醫給我止血了?”
常太醫道:“將軍若是再不止血怕是活不過明日了。”
“可你說過,若是止了血,心頭血的藥效會不好。”謝雲舟滿眼滿心依然是江黎,“真要那樣江黎怎麼辦?”
“將軍放心,”常太醫淡聲道,“方才我又研讀了書籍,上麵並未說一定不能止血,再者,將軍若真是出了意外,江二小姐的毒更無解。”
雖他如此講,但謝雲舟依然不放心,“常太醫可否把書籍借給謝某看一眼。”
常太醫早料到他會想看,一早便命人準備好了,親自拿給他,“將軍請過目。”
謝雲舟從床榻上坐起,伸手接過書籍,他看得很仔細,每一處都反複研讀,確定無礙後,心才安下來。
常太醫一臉歉意道:“這事也怪老夫,是老夫堅持讓將軍服用活血藥物的。”
“常太醫也是為了能救人。”謝雲舟輕擺手,“無妨。”
他放下書籍,撫著胸口站起,頭還是很暈,身子晃了下,謝七扶上他,“主子小心。”
謝雲舟推開他,“無礙。”
說著他走上前,提袍,鄭重其事跪在了常太醫麵前,抱拳作揖道:“常太醫應該看出我的心思了,江二小姐與我來說是很重要的人,勞常太醫一定要治好她。”
“若是我同她之間需選一個能活的話?”謝雲舟目光灼灼道,“她活。”
謝七驚呼:“主子,不可。”
謝雲舟睇向謝七一個眼神,示意他閉嘴,隨後道:“常太醫儘管放心去救,辰硯萬死不悔。”
常太醫輕歎一聲,傾身扶起謝雲舟,“謝將軍嚴重了,醫者父母心,你放心,我一定會儘全力救治江二小姐。”
謝雲舟輕咳兩聲,“有勞常太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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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常府出來後,謝雲舟沒回將軍府,而是去了另一處私宅,趕巧的是,今夜不想見的人都出現了。
謝雲舟剛從馬車上下來,便有人徐徐走了過來,那人穿著青色的披風,帽子蓋住頭隱約隻能看到她紅豔的唇還有精巧的下頜。
她身上淌著濃鬱的香氣,風吹來,香氣散開,落入到謝雲舟鼻息間。
謝雲舟微蹙眉,還未看出來人是誰,那人先開了口,聲音輕柔:“阿舟。”
是江藴。
這麼晚,江藴出現在這裡著實讓謝雲舟一愣,他沉聲問道:“你怎麼會在此?”
江藴當然是為他而來,自從聽說他出了將軍府她便坐立難安,生怕他再與江黎續前緣,遂命人在各處守著,隻要謝雲舟回去,立馬來報。
而她則等在了這處宅子前,她在賭,賭謝雲舟來這裡,沒成想還真讓她賭贏了,他真來了這裡。
“我來看你。”江藴脫下帽子,露出那張精致好看的臉,勾唇問道,“我能去你府裡坐坐嗎?”
深更半夜一個女子攔住男子,要同他一起進府,明眼人都能猜出江藴這是要做什麼。
用恬不知恥形容最為恰當不過。
但江藴不介意,在她眼裡,拿下謝雲舟才是最重要的,至於那些名聲,等她坐穩將軍夫人的位子誰還敢亂嚼舌根。
真有敢的,她也不會讓那人好過。
“不可。”謝雲舟已經不是昔日那個看到她眼紅便會輕聲細語去哄她的男子,他同她沒有任何關係,為何要允她進門。
“阿舟。”江藴眼淚說來便來,淚眼汪汪睨著他,“我在這等你許久了,腳都站累了。”
昔日,江藴但凡示弱謝雲舟都會心疼允了她,他見不得她有一絲不妥,江藴故技重施,“真的好酸。”
說著,輕抿唇一副委委屈屈的模樣。
她當年便是這副神情哄得謝雲舟心軟,她想今夜照樣可以。
江藴大抵是忘了,前段時日她夜闖謝府被謝雲舟掐住脖頸的事,還在這做著春秋大夢。
“江藴,”謝雲舟聲音清冽道,“我說過,不要出現在我麵前,你忘了?”
他之前確實是說過這樣的話,但江藴沒放在心裡,男人嘛,說過的話不能當真,哄哄便好了。
“阿舟,你彆這樣。”江藴緩步上前,試探的伸出手,剛要觸及他的衣袖,被他怒拂開。
江藴也不惱,紅著眸子說道:“彆對我這麼凶嘛。”
梨花帶雨的女人總是能引起男人的保護欲,江藴這副樣子,若是被其他男子看到,肯定會摟在懷裡輕聲細語哄著。
但,謝雲舟不會。
他早已看穿了江藴的伎倆,知曉她做的這些都是為了將軍夫人的位置,冷哼一聲:“江藴到底誰給你的膽子,讓你一而再再而三的試探我?你真當我不敢對你怎麼樣是不是?”
那夜的恐懼浮上心頭,江藴嚇得後退了兩步,腦海中冒出一道聲音,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彆怕,他隻是在虛張聲勢,有江昭那呢,他不會真對你怎麼樣。
大不了像上次那般,把你轟出去。
江藴,不能退縮,幸福得靠你自己爭取。
江藴心裡腹誹一番,又緩步邁近兩步,揚唇笑著說道:“阿舟,你又在欺負我。”
“你是不是就喜歡看我哭?”
“好,你若是喜歡看我哭,我哭給你看便好了。”
“阿舟,彆這樣看著我。”江藴大著膽子伸出了手,可最終還是沒敢碰觸上,她悻悻收回,無礙,等以後在一起了,有的是機會。
腦中盤算一番,她談起了江黎的事,“聽說阿黎身子不適不知現下可好些了?阿舟你見過阿黎了嗎?”
江黎是謝雲舟的軟肋,想起她,他眼神都變了,眼底溢出柔和的光,唇角若有似無輕扯一下。
他的阿黎,是這世間最好的女子。
江藴見他沒發怒,繼續道:“兄長說她很不好,我也甚是擔憂,阿黎也真是命苦,總算有機會可以開始新生活了,卻又發生了這樣的事。”
“新生活?”謝雲舟眸光落在她臉上,“何意?”
江藴一臉詫異道:“你不知道嗎?荀家公子已經向阿黎提親了?”
提親?!
冷不丁的,謝雲舟像是挨了一拳,他還真不知荀衍向江黎提親了。
不其然的,他們相處的畫麵浮現在眼前,荀衍給江黎剝橘子,江黎含羞接過,說了聲:“謝謝,衍哥哥。”
荀衍淡笑回:“你我之間不用言謝。”
他當時看到後隻覺刺目,並未多想,現在想來,確實隻有那樣的關係才會做這樣的事。
荀衍向阿黎提親了。
荀衍向阿黎提親了。
謝雲舟隻覺得胸口猛地一顫,有濃重的血腥味衝上來,他張開嘴,嘩的一聲,吐出一口血。
謝七原本在幾步外的地方,見狀跑了過來,扶住謝雲舟,怒斥江藴:“你胡說八道什麼。”
“我哪有胡說,”江藴眼神閃爍道,“這是兄長告知我的。”
江昭告知的,那便沒有錯了,無法言說的疼痛席卷而來,謝雲舟險些站不穩了,方才的盛氣淩人霎時沒了,他瞳仁倏然變紅,眼底氤氳蒙蒙的,隱隱浮著霧氣。
阿黎要嫁人了。
他的阿黎要嫁人了。
謝雲舟的心好似被攪碎了般,疼到無法言語。
偏偏,江藴還不閉嘴,她端詳著他,繼續挑撥離間,“阿舟我早就說過,阿黎同那個荀公子關係不一般,如今你可信了?我猜,他們或許很早便好了。大抵是你未回燕京前便有往來。”
她就差說出奸、夫、淫、婦四個字了。
謝雲舟倚著謝七的肩膀大口喘息,眼神落到江藴臉上,若不是氣力不足,他這會兒已經上前把她的嘴撕碎了。
他的阿黎,才不會如她講的這般。
江藴一向自詡聰慧,今夜的她接連犯了一個又一個錯誤,提起江黎的不是,是最大的錯。
謝雲舟垂在身側手用力攥緊,咬牙切齒說道:“住口。”
江藴見謝雲舟怒了,心情反而極好,對,就要這樣,氣吧,用力氣吧,有多氣便有多恨。
謝雲舟是江黎那個賤人做了對不起你的事,你一定不能原諒她。
江藴偷偷沾沾自喜,麵上裝出一副難過的樣子,“阿舟我真的為你不值,為謝府不值,若是我嫁進謝家,斷然不會做這樣不知廉恥的事。”
“阿舟,阿黎她真是太過分了,怎麼可如此傷害你呢。”
江藴那副神情,就好像她親眼見過什麼似的,實則,她什麼也未曾見到,隻是信口雌黃。
謝雲舟不是在意江黎嗎?
好,那她便詆毀她,她就不信,江黎都這般不堪了,謝雲舟還能喜歡她。
除非他有毛病。
謝雲舟確實有毛病了,還是大毛病。
無論江黎哪般他都喜歡的不得了,喜歡到了心坎裡,是以,他聽到江藴這樣詆毀她,終是沒忍住,伸手抽出謝七腰間的佩劍。
在江藴得意忘形時,舉劍砍了過去,他下手沒有絲毫留情,劍揮下,江藴頭上的發髻也隨之掉落。
發絲散開,她尖叫出聲。
那日的後續是,江藴驚恐的朝前跑去,謝雲舟已經饒過她兩次了,斷不會心軟的再饒她三次。
他命謝七把人抓回來。
半盞茶的功夫也沒帶,謝七便把人抓了回來,書房裡,謝雲舟睨著她,如鬼魅般的聲音悠然傳來。
“你不是想進我這府裡看看嗎?好啊,我給你看。”
他走上前,一把扣住了江藴的後頸,迫使她抬起頭,映入在江藴眼前的是一張張畫像,幾乎掛滿了整個書房,看筆法都是出自同一人,且畫像上也都是同一人。
江藴認出,畫是謝雲舟畫的,至於畫像上之人也是她非常熟悉的,是江黎。
有笑的江黎,有哭得江黎,有沉思的江黎,有低頭做女紅的江黎……千姿百態也不相同。
直到這時,江藴才意識到,謝雲舟是真的喜歡江黎,若不是喜歡,他怎會畫出如此多的她。
她甚至還有些嫉妒,嫉妒江黎能得到謝雲舟的愛,那明明是她的才對。
隻是下一息她便不嫉妒了。
謝雲舟手指移動,掐上了她的脖頸,指尖緩緩加重力道,江藴掙紮,“阿舟,我錯了,我不敢了,求你放過我。”
這個時候她才知曉自己惹怒的是什麼人。
他就是個瘋子。
謝雲舟是瘋了,求而不得瘋的,他臉逼近,冷笑,“放過你?我給過你機會了,是你不珍惜。”
“江藴,你是咎由自取的。”
“不,我不是,”江藴繼續求饒,“阿舟,求你了,求你放過我,我我以後再也不會出現在你麵前。”
謝雲舟的神色徹底變了,眼神犀利嗜血,“江藴,若不是看在你是她姐姐的份上,你以為我會留你這麼久。”
“不,不,你是朝廷命官,你不可以。”
“不可以?那要不要試試?”
江藴怕死了他此時的模樣,閉眼驚呼一聲:“不——”
“啪嗒。”牆壁上的畫像掉了下來。
謝雲舟掐著江藴脖子的手緩緩鬆開,他眼睛裡似乎隻有那幅畫像了,跌跌撞撞走過去,跪在地上撿起它,看著畫中人,輕聲道:“阿黎,是不是吵到你了,對不起,我的錯。”
他抱著那幅畫像,仿若把江黎抱在了懷裡。
江藴凝視著,隻覺得謝雲舟真是瘋了,她這麼個美豔的大活人他不要,偏偏去要那畫中人。
瘋了,瘋了。
她顫抖著站起,悄悄朝門口走,剛行至門口便被謝七攔住,江藴後退,撞上了一旁的椅子,也再次驚動了謝雲舟。
謝雲舟抱著畫像站起,輕輕擦拭一番,隨後重新掛上,這才有心思再同江藴說什麼。
“想跑?”謝雲舟道,“做夢。”
江藴腿一軟,眼前一黑暈倒在地。
謝七走進來,問道:“主子,如何處置?”
謝雲舟睨著她,沉聲道:“送還給江昭。”
謝七頓時明了,主子這是打算用江藴換江昭鬆口,江藴如此行徑換成其他人怕是早傳揚出去,謝雲舟這般守口如瓶,江昭身為江藴的兄長,不得賣幾分薄麵嗎。
如謝七猜測無異,翌日,謝雲舟在去江家彆苑時,江昭未曾阻攔,且還把謝雲舟叫到另一處說了幾句話。
大意便是江藴那般全是他之過,但江黎這,除非江黎願意,否則,謝雲舟也休想勉強。
謝雲舟沒想做什麼旁的,他隻想看看江黎,隻要江昭不阻攔與他來說便是極好的。
至於其他事,隻能等日後再議,眼下最重要是解開江黎身上的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