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謝雲舟語氣裡帶著乞求, 喉嚨裡像是灌了風,嗓音低沉暗啞, “看看我不行嗎?”
回答他的是海水拍打船體發出的轟鳴聲, 江黎的聲音也夾雜在其中,無波無瀾,“答案你不是知曉嗎?為何還要問?”
是啊,答案他一直都知曉, 她討厭他, 厭煩他, 不願意見他, 可思念如狂,即便是知曉, 他還是義無反顧, 就想一直守護在她身旁。
謝雲舟手抵上船艙壁, 指尖微縮, 像是用力壓下了什麼, 隨後輕扯唇角笑起, 問道:“躺了許久累不累?要不要我陪你去外麵看看?”
他在哄她, 竭儘所能的哄她, 隻願她能開心。
江黎淡聲道:“不用,我有金珠銀珠陪著便可。”
謝雲舟指尖摳進了掌心裡,心好似被什麼重重捏了一把, 那抹剛退下不久的痛意再度襲上。
艙門外的謝七也聽到了江黎的話, 低沉說道:“一小姐你不能這麼沒良心。”
昨夜主子為了救她生生取了半個時辰的心頭血, 端著碗盞去喂她喝時,又被她一把打翻,血傾倒出來。
常太醫見狀搖頭說量不夠, 謝雲舟聽罷毫不遲疑的拿起刀再次朝胸口刺去,間隔半個時辰連取兩次,可想而知有多麼危險。
最後取完血,他人已經虛脫的站不起,若不是常太醫及時給了他救命的藥,怕是現在人已經不在世上了。
後來,所有人都去歇息,他卻一直守著,直到她臉色漸漸紅潤恢複如常,接著,他們便有忙碌登船事宜。
簡單一句話,謝雲舟昨夜過的甚至辛苦,幾乎沒闔眼。
可江黎卻還在口口聲聲喚著荀衍的名字,又不是荀衍救得她,她真可以對主子這般無情。
也太傷人了。
謝七憤憤不平道:“一小姐若不是我們將軍救你——”你早已經死去。
後麵那句話還未吐出,被謝雲舟冷聲打斷,“謝七,閉嘴。”
謝七的心思謝雲舟明了,但人是他想救得,他便不會覺得委屈。
海風呼嘯著把謝七的聲音掩蓋住,隨後又一起帶走。
江黎沒聽太清楚,遲疑問道:“你們將軍怎麼了?”
“我們將軍他——”
“謝七,退下去!”
謝雲舟睨著謝七聲音冰冷,“你是不是連我的話都不聽了。”
謝雲舟是主子,主子的命令謝七怎敢不聽,他握著劍柄抿抿唇,低聲說道:“是,屬下告退。”
沒等江黎再問什麼,轉身離去。
江黎看著謝七遠走的背影,問道:“謝七那話什麼意思?”
謝雲舟不想讓江黎知曉他取心頭血救她的事,他救她完全是出於自願,不為讓她感激,更不為求得她的原諒。
他就是想救她,義無反顧的想救她。
無論她原諒與否,他都會救。
也就是說,即便她不原諒他,他還是會救。
那麼真相是什麼,她知與不知也沒什麼區彆,再者,她不知會更好些,這樣可以活的輕鬆自在。
“沒什麼,他大概是昨夜沒歇息好,胡言亂語了。”謝雲舟雲淡風輕的解釋道。
江黎沒再追問下去,因為她知曉,他一向如此,他想讓你知道的事自然會讓你知曉,他不想讓你知道的事,你便是問上千遍萬遍答案也是如此。
她曾經執著於追求一個答案,但現在不會了,他不是她的誰,她對他的事也沒有絲毫興趣。
他若想講,她可以聽,他若不講,那便隨他。
江黎眸光越過謝雲舟落到外麵,眼尾輕揚,顯然是被外麵一望無垠的海景所吸引。
她道:“金珠銀珠陪我出去走走。”
金珠銀珠還未應,謝雲舟先開口道:“我陪你。”
江黎淡聲道:“不用了。”
言罷,她率先走了出去,金珠銀珠一人拿著披風一人拿著傘,緊緊跟上。
謝雲舟看著那道纖細決絕的背影,隻覺得胸口的痛意再次加重,隱約的有什麼衝上來,他意識到什麼,大步從船艙裡走出,躲到無人的角度猛吐了兩口血。
吐完,一陣眩暈感襲來,身子一晃險些傾倒。
昨夜常太醫的話再度浮現在腦海中,他規勸道:“將軍你身子一連數次取血體弱難耐,若是不好生調養怕是會落下病根,終身成疾。”
“眼下莫說是出海去曲城,便隻是出這燕京城與你來說也是不利的。”
“……彆忘了,你還剛同匈奴人廝殺完,身上本來就有新傷……”
“聽常某一句勸,想去曲城等無礙了再去,明日萬萬去不得。”
謝雲舟知曉常太醫是好意,重咳幾聲,蒼白著臉說道:“阿黎想去曲城看外祖母,我一定要陪著,有勞常太醫給開些藥,若是身子不適我可及時服下。”
“將軍怎麼不懂呢。”常太醫定定道,“你這身子比一小姐的也好不到哪去,給她供給心頭血已經算是勉強而為之了,怎可還長途跋涉,不可,不可。”
謝雲舟抬手擦拭一下唇角的血漬,眸光落到遠處,唇角輕揚,“常太醫應該知曉我喜歡她的心思,她想做的我一定會為她去做。不就是去曲城嗎,放心,我可以。”
那夜是常太醫歎息次數最多的一夜,他就沒見過如此執拗之人,明明自己已經很不好了,還倔強的去做更危險的事,當真是一點都不愛惜自己。
常太醫規勸不得,隻能拿出新研製出的續命藥丸,叮囑謝雲舟這藥一定要在緊急關頭才可服用,且複用次數不得超過三次,不然會發生更嚴重的事。
謝雲舟把他說的“更嚴重的事”理解成,他會活不成。
他淡笑道:“常太醫放心,不會發生你擔心的事的。”
然,世事無常,誰也不能知後事,眼下看著安好,不見得未來便也安好。
又有一股血腥味席卷而來,謝雲舟吐出了第三口血,這次吐的比前兩次都多,謝七尋到他,看到地上的血,眉梢皺起,“主子。”
謝雲舟朝後看了眼,示意他不要聲張,隨後從懷裡取出帕巾,一下一下擦拭乾淨唇角,待不適感減輕後,他站起,“我無事,不要亂講。”
謝七明了,謝雲舟是在提醒他,不要對江黎多講什麼。謝七真是不明白這些情啊愛的,真叫一個人變了樣子。
就拿之前的謝雲舟來說,幾時這般兒女情長過,滿腦子想的都是打仗,這會兒的他滿腦子都是那個江一小姐,眼底的風景也都是她。
謝雲舟見謝七沒應,又問了一次:“聽懂了嗎?”
謝七不情不願應下,“是。”
謝雲舟從暗處走出,遠遠的便聽到了江黎和荀衍的說話聲,荀衍問她冷不冷,她搖頭說不冷。
荀衍問她身子怎麼樣?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她說,很好。
荀衍問她,喜歡海嗎?
她說,喜歡。
荀衍問她,高不高興?
她回道,很高興。
江黎高興時眉眼都會彎起,像是掛在天邊的一輪彎月,杏眸裡溢出耀眼的光,她笑得樣子真是美極了。
隻可惜,那笑不是給謝雲舟的,是給另一個人的。
謝雲舟沒再敢靠太近,就那樣站在數步外靜靜睨著他們,看著他們談笑風生,心像是被亂箭射中般,上麵映出一個個洞,數不清的洞,洞口溢出了很多東西。
有難過,有傷心,有心酸。
這些東西彙集到一起後,又散開,少傾,他身子每處都是痛得,痛到什麼程度呢?
謝雲舟原本挺立的身子倏然弓下,背脊也順勢彎下來,太疼,肩膀情不自禁的抽動。
他借著吞咽口水緩解痛意,才發覺是枉然,因為更痛了,喉嚨好似吞了刀片,每一次的蠕動都能要了他半條命。
加上前方不時傳來的輕笑聲,他好似隨時都有可能死去。
謝雲舟手撫在胸口,借此讓自己好過些,然,並不太行,胸悶,難受,氣息不穩,他慢慢轉過身,踉蹌著回了自己的住處,腳步邁得過於淩亂,好幾次差點摔倒。
謝七想扶他,都被他製止了,“彆管我。”
謝雲舟跌跌撞撞走進船艙裡隨手關上艙門,下一息,連走到床榻上的力氣都沒了。
他跌倒在地上,蜷縮著身子大口喘息,嘴角再次有血流淌出來。
謝七擔憂他,隔著艙門問道:“主子你還好吧?”
謝雲舟不想讓任何人看到他此時的窘狀,用儘力氣說道:“我累了,不要讓任何人來打擾我。”
謝七道:“是。”
昏迷前謝雲舟好像看到了江黎,她穿著身大紅的嫁衣在對他笑,還柔聲喚他夫君,他緩緩伸出手,去摸她的臉。
她含笑睨著他,任他撫摸。
謝雲舟臉上露出幸福的笑,輕聲道:“阿黎,你終於原諒我了嗎?”
江黎沒再開口說什麼,而是俯身湊了過來,主動吻上他的唇,謝雲舟扣住她的後頸,把人死死壓在了懷裡。
他從不曾那般炙熱的親吻過她,唇舌並用,在她唇上興風作浪。
淺淺的囈語聲從她口中溢出,謝雲舟眼角有淚滴落,他的阿黎,終,不再怨恨了他。
可惜,夢隻能是夢,醒來後看著空蕩蕩的四周,謝雲舟越發惆悵,原來,還是他癡心妄想了。
……
晚膳是在一起吃的,餐桌上多是江黎喜歡的,她吃的很慢,看著食欲不大好。
謝雲舟見狀給她夾了一塊排骨,“阿黎,給。”
與此同時,荀衍也夾過來一塊排骨,兩塊排骨一起出現在眼前,燭燈映襯著他們的臉,神色晦暗不明,眸底似乎席卷著什麼。
江黎看看荀衍,又看看謝雲舟。
看荀衍時眼底含著笑意,清澈明亮的眸子裡閃爍著光,看謝雲舟時無波無瀾沒有多餘的情緒。
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在江黎眼底誰更重要些。
荀衍把排骨放江黎麵前的餐盤裡,柔聲道:“多吃些,不然外祖母見你如此清瘦會心疼的。”
江黎淺笑道:“好。”
她夾起那塊排骨慢條斯理吃起來。
謝雲舟手僵在那裡,排骨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就那樣征愣著。半晌後,見江黎沒有要理會他的意思,他悻悻縮回手,眼瞼半垂,看著很是落寞。
他夾起的那塊排骨最終誰也沒吃,就那樣孤零零的放在了餐盤裡,一如他一般。
荀衍唇角輕揚,臉上笑意加重,“來,再喝點湯。”
江黎對他給的吃食來者不拒,輕點頭,“好。”
這幕落在謝雲舟眸中,又是刺一般的存在,人最怕的便是對比,江黎對荀衍那般好,對他又是那般不屑,謝雲舟的心啊,隻有一個字可以形容。
疼。
不過,無人顧及他的心情,他就像是不存在般。
謝雲舟有一瞬間的後悔,他要是不出現在這裡,看不到這幕是不是便不會那般痛了。
可惜,世上什麼都有,就沒有後悔藥,他來了,便隻能看著江黎把所有的溫柔都給了荀衍。
而他,什麼都沒有。
謝雲舟進食,如同嚼蠟。
……
夜裡,所有人都睡了,謝雲舟還在書案前看公文,他這次去曲城除了陪同江黎省親外,還有一道密旨,命他徹查曲城知府勾結海盜盜取官銀一案。
監守自盜,謝雲舟不信曲城知府會做如此沒腦子的事,他認為其中必有蹊蹺。
查閱完所有的賬目,心中陡然生出疑惑,遂,他又仔仔細細看了遍,那團疑惑驟然解開。
原來,問題出現在這裡。
三更天時,謝七敲了敲艙門,提醒他再不歇息便要天亮了。
謝雲舟抬眸朝外看去,漆黑的海麵上除了翻滾的浪頭什麼也看不到。
驀地,他心神有些許不寧,腦海中浮現出什麼,收好賬簿站起身走了出去。海風很大,吹得他衣擺亂飛,映在甲板上的影子很是縹緲。
他腳步邁得很輕,像是怕吵了誰歇息似的,快走到目的地時,看到了一人。
荀衍穿著一身白色錦袍,矗立在前方,聽到動靜側眸回看,見是謝雲舟警惕的神色微斂,低聲道:“謝將軍不睡覺來此做何?”
謝雲舟看了眼側方,見那處門關的嚴實,窗戶關的也嚴實,心安了不少,眼神示意荀衍去彆處講話,不要擾了江黎歇息。
荀衍跟著謝雲舟朝前走出,越過守船的侍衛來到無人的地方。
謝雲舟先開了口:“荀公子不也沒睡嗎?”
“我擔心阿黎。”荀衍道。
“巧了,我也擔憂阿黎。”謝雲舟道。
荀衍睨著他,目露寒光,“彆忘了你答應我的事,你說了不打擾阿黎的。”
要不是有如此承諾,荀衍根本不可能讓謝雲舟跟來,他巴不得江黎一輩子都不要同謝雲舟見麵。
阿黎是他的,以後餘生都是。
謝雲舟想起了他們那日的談話,他要隨行,荀衍說可以,要求便是不許靠近江黎。
他當然不回應允,荀衍也是個張狂的主,冷聲道:“你若是不允,那便不能同行。”
在其他事情上,謝雲舟可以抬出身份壓製荀衍,但唯獨江黎這,他的身份最是沒用。
最後為了江黎,他隻能同意。
謝雲舟回過神,淡聲道:“你不用時刻提醒著我,我沒忘。”
“如此,”荀衍眼底生出幾許厭惡,“最好。”
話不投機半句多,兩人沒說幾句,阿川過來尋人,荀衍便同阿川一起走了。
謝雲舟睡不著,負手立在甲板上朝遠處看去,海水的腥味撲麵而來,流淌到鼻息間,垂在肩上的發絲揚起,飄蕩間他憶起了那年。
他同江黎一起同桌用膳,其中有道膳食是蒸魚,他向來喜歡吃魚,但討厭剔除魚刺,總覺得很麻煩,是以他乾脆連魚都不吃了。
江黎明了後,一根一根的把魚刺剔乾淨,還羞紅著臉對他說道:“阿舟哥若是想吃魚,我下次還做,魚刺我也會剔乾淨。”
連親娘都未曾做到那般,江黎卻做到了,隻是那時的他,眼中根本看不見江黎的好,隻冷冷說了兩個字:“不必。”
饒是他如此講,江黎下次準備膳食還是會有蒸魚,還是會貼心的把魚刺剔除乾淨,江昭打趣道:“阿舟,我妹妹對你如此好,你切莫太感動了。”
江昭說錯了,那時的他,沒有一絲感動,反而把江黎做的那些當成了理所當然。
謝雲舟越想越覺得自己混蛋,若是可以回到那時,他定會含笑對她說,謝謝。
可惜,回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