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近七點,周謐離開公司,走進了地鐵站。
混在攢動的人流裡,她目隨一位孕婦上了車。孕婦的氣色不是很好,頭發鬆鬆挽了個矮髻,高高隆起的腹部仿佛裹有炸彈,讓人群割海般排向兩邊。
一個懷抱公文包的男人忙不迭起身,給她讓座。
孕婦道了聲謝,不急不緩坐下去,麵孔平靜得仿佛天生該享有這種特權。
周謐在她跟前站定,盯著她肚子出神,等對方莫名地瞥來一眼,她才不自在地錯開視線。
孕婦鄰座的中年女人看了好幾眼她肚子,同她搭起話來:“幾個月了,得有七個月了吧。”
孕婦笑了笑:“八個月了。”
中年女人一臉可喜可賀:“那快了啊,要解放了!”
“是啊,”孕婦的手不自覺摸上腹部:“現在做什麼事都不方便。”
“老公呢,也不陪著,”中年女人替她不滿:“這個月份了還是得小心點。”
孕婦停頓幾秒:“他今天有事。”
也是這時,周謐偏開了眼,不再看她們兩個,後知後覺自己對這個孕婦過度關注了。
她很快找到了原因。
那就是她對自己的身份有了新的認識,仿佛某種生物本能,能敏銳地感知到同類。
表姐流產之後,與周謐一道逛街,也常望著商場裡穿行的孕婦或跑跳的小孩怔神,就是因為她曾短暫並滿懷期待地成為過一個母親。
回到家後,周謐心力交瘁地把自己連同包一起甩在了床上。
媽媽在外麵問:“今天回來得蠻早的嘛,吃過飯沒有?”
周謐揚聲回:“沒有。”
媽媽沒好氣道:“那一回來就鑽房間裡乾嘛,出來吃飯啊,等涼了再吃嗎?”
“噢——”周謐嗬一口氣,翻身下床,趿上鞋拖。
餐桌上擺著兩菜一湯,其中有盤是清蒸鱸魚,青紅椒絲點綴,擺盤相當用心。
魚的眼睛黯淡慘白,可不知何故,周謐覺得它還活著,並仇恨地盯著自己,倒胃得要命。
而老媽卻像個大廚在推銷自己的招牌菜品:“快吃吃看這個,我剛在手機裡學了個豉油新調法。”
周謐強忍著排斥,給麵子地夾了塊含進嘴裡。
以前明明很喜歡吃的魚類,此刻腥臭無比。
意識到緣由後,周謐怕老媽看出什麼,艱辛地吞咽下去。
她抿唇笑了下:“好鮮。”
又問:“我爸呢,加班?”
“是呀,”老媽對她的誇獎很是受用,又挑出一大筷子魚肚肉放周謐碗裡:“你多吃點,還不知道他回不回來呢。”
周謐心說:殺了我吧。
接著她看到媽媽像往常一般卡下魚頭,雙手捏著嘬起來。
周謐瞧得心酸,眼眶迅速起熱,低頭猛扒起飯。
太糟糕了。
糟糕透了。
洗完澡回到臥室,周謐鎖上了門,打開筆記本,鍵入自己想查的信息:
「可以一個人……」
沒想到,百度搜索欄顯示的第一條就是:可以一個人去做人流嗎?
周謐頓時笑出聲來,很短很輕的一個,“哈”。
宕到穀底的心情莫名昂揚幾分,原來同病相憐的人是那樣多。白色的屏幕映得周謐雙眼晶亮,她極具阿Q精神地點進去,發覺所有建議都是:最好有人陪護。
最好有人陪護。
咬文嚼字理解一下的話,不就等於“沒人陪同也不是完全不行”?
周謐打定主意要將這一切神不知鬼不覺地解決。她迅速在微信裡跟葉雁請了一天假,借口就是白天張斂教她的那個。
葉雁是位蠻好說話的上司,加之周謐實習期間表現不賴,細節都沒問就同意了。
在手機裡的醫療app上預約好婦科號,周謐釋放般呼出口氣,覺得心情似乎沒那麼糟糕了。
甚至還有幾分感動,為自己的果敢與利落。
安排妥當,周謐睡了個不錯的覺。
翌日天氣並不好,有濛濛小雨,她七點就出了門。
老媽還心奇她今天怎麼走這麼早,周謐以不變應萬變,說要先去學校拿個材料。
下了出租車,周謐撐起傘,聽見心跳就跟頭頂密集的雨絲一樣嘈雜。
醫院裡人來人往,等到科室等候區時,已是擠擠攘攘,女人們戴著口罩,眼神麻木且漠然地坐那,姿態各異,形容不一,有人妝感精致,有人皺紋漫布。
周謐第一次來這種地方,臉上微生赧意,並下意識繞著走,躲開人最紮堆的地方。
她沒找到容身之處,隻能立在牆邊乾等。
擔心碰到熟人,她特意將口罩拉老高,全程也都低著頭,心不在焉地刷微博,卻看不進一個字。
不知站了多久,周謐聽見自己的名字被一種機械的女聲一字一頓報出:“請零四二號周謐到普通門診一室就診。”
周謐愣了一瞬。
導醫台年紀稍長的護士跟著尖喚一聲:“周謐在嗎——?”
周謐從臉紅到耳根,匆匆瞥了眼顯示屏上紅色的排號名單。
確實到她了。
她慌張地將手機揣回衣兜,捏緊就診卡,快步走進那條森白的廊道。
—
坐診的是位年輕白皙的女醫生,口罩上方露出的眼神略顯嚴厲。
周謐將就診卡和病曆交給她,而後拘謹地立在桌邊,有些不知所措。
“坐啊。”刷完卡,醫生奇怪地瞧向她。
周謐趕緊坐下,雙手搭在腿麵,無意識地微微攏拳。
“周謐,”醫生漫不經心確認姓名,問:“怎麼了啊。”
周謐深吸一口氣:“我懷孕了。”
醫生瞄向顯示屏,咯噠摁兩下鼠標,隨後又看回來:“自己在家驗的?”
周謐點了點頭,掏出口袋裡先前的驗孕試紙,擺放到麵前桌上。
醫生揚眉掃了眼:“上次月經是什麼時候。”
周謐稍作回憶,報出日期。
醫生微一頷首:“是想再做個檢查進一步確認下?”
周謐兩手不知何時已絞在一起,胸線微微上提:“我想流掉。”
一刻間,醫生的眼神變得複雜了些:“你年紀也不是特彆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