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鵑聽了他這無辜的話都要氣死了,林黛玉的神色倒無甚波瀾,她目光沉靜的望著賈寶玉,漆黑瞳中無悲亦無喜。
“寶玉,那年冬夜,咱們從老太太那裡用了晚飯回來,你將你擱在書房裡早已寫好的紅紙張掛在書房門口,說是要拿它當做匾額。那幾個字是你親手寫的,我同你一路回來,你叫我去看,我便看了。你又問我好不好看,我說好看。”
“後來你隻顧著張羅你的匾額,欣賞你自己的傑作,也沒瞧見我因為天冷早就走了。那天夜裡雪下得大,我穿著厚厚的鬥篷都覺得冷,我懶得再應承你,便走了。後來聽襲人說,你半晌想起我來,還讓我往你屋裡喝茶,襲人她們聽了笑話你,說林妹妹早就走了,你還讓什麼呢。”
林黛玉定定瞧著賈寶玉,一字一句道,“寶玉,我早就走了,你明白嗎?你不能隻顧著你,卻不顧及旁人感受。或許你心裡覺得委屈,可汝之蜜糖吾之毒/藥,我不欠你什麼,你也不欠我什麼。你若再要強求,咱們就連這親戚也做不成了。”
賈寶玉實在是想不通他和林黛玉怎麼就鬨到如今這個地步了。
他受不了林黛玉的這個態度,便想要同林黛玉服個軟道個歉,甚至將賈母買下林黛玉鋪麵莊子的事情也拿出來說,說是他的主意,可見林黛玉不為所動,賈寶玉便忍不住紅了眼眶。
“林妹妹,沒有那林家小侯爺的時候,咱們何等親密?如今他來了,你便同我生分了。須知我這一顆心卻沒變,我這又是哪裡比不上他呢?竟讓你連親戚都不想做了。”
賈寶玉話至此處,忽就想起林澗來,忙又問林黛玉,“我聽人說他在這裡,怎麼如今卻不見他了?”
林黛玉淡淡道:“林侯爺已經離開了。”
“寶玉,咱們生分,同他沒有任何關係。他在揚州舍命救我護我,老太太同你連番逼/迫我的時候,是他維護於我。不是你比不上他,是你們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你也不必怨怪我,隻看看你們對我做了些什麼便知道了。你是待我好過,但這好,如今也不剩什麼了。我不是一定非要嫁給你,才能報答你們容留我的恩情。我欠你們的,不能用我的一生和婚事來償還。”
“我不願意的事情,你不能強迫我去做。”
話至此處,已經沒有什麼是沒說明白的了。
林黛玉望著賈寶玉失魂落魄的模樣,微微垂眸,悄悄用餘光望了一眼琴房那邊,她放在裙子上的手交握在一起,她輕輕摩挲兩下自己的手背,才低聲道:“我遇見他們雖晚些,可他們都是很好的人,對我也很好。”
“尤其是林侯爺,他在我心裡,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人。”
在賈寶玉的印象中,林黛玉何曾說過這樣直白的話呢?她素來都是含蓄的,矜持的。
可如今遇見了一個林澗,竟讓她說出這樣的話來。賈寶玉親眼所見,這是林黛玉自願說的,沒有人逼/迫,沒有人強求,更沒有人掌控。
縱然林黛玉所用為他們二字,可賈寶玉心裡很清楚,這個他們所指代的是那個林家。是那個一出現就以極其強勢的姿態庇護林黛玉的林家。
賈寶玉知道,事情已經不可挽回了,老太太和他,終究逼走了林妹妹,他們所做的那些事情將林黛玉心裡對他們的依戀和感情都磨光了。
強求無用,賈寶玉知道,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再說什麼都是沒用的了。他也不願意真同林黛玉連親戚都做不成,隻能將這苦果自己咽下了。
“林妹妹,他也未必是好人,雲兒來你這裡一趟,方才去老太太處用飯,硬是聽見一道炙烤豬肉就被嚇哭了。雲兒縱頑劣些,林侯爺又怎能如此戲弄她呢?”
林黛玉見賈寶玉為史湘雲討公道,不由肅容道:“方才之事,怡紅院及園中婆子丫鬟們都是看見了的,我這裡自有人聽見了全程,雲丫頭是如何上趕著討好林侯爺的,你當真不知情嗎?隻怕這會兒園子裡都傳遍了,老太太和太太都不來質問,你又何必急著出頭呢?”
“你隻說侯爺不對,卻不知是雲丫頭招惹了不該招惹的人。”
林黛玉如今的話,真是沒有一句是賈寶玉愛聽的。賈寶玉來了這一趟,一點收獲都沒有,不但沒修複好他和林黛玉之間的關係,反而又讓他那顆尚還支離破碎的心給傷了一回。
賈寶玉竟覺得這瀟湘館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這眼前本是他熟悉的人熟悉的地方,可如今竟覺得陌生的恍如初見,這個妹妹,他覺得他從未見過。
賈寶玉沉浸在自己的悲傷中,他失魂落魄的站起來,挑簾就走了,林黛玉也隻是靜靜的望著,並不曾攔著。
紫鵑在旁道:“姑娘今日這些話,說的真是痛快。今日說的這般決絕,想來日後,二爺是不會再來糾纏姑娘了。”
林黛玉輕輕點了點頭,不再多言,抬眸示意紫鵑將琴房帳幔挑起,再請林澗從裡頭出來。
林澗從琴房出來後,便一直含笑望著林黛玉,那溫柔專注的目光倒看得林黛玉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就在林黛玉微微抿唇垂眼稍稍避開林澗目光的時候,林澗才含笑溫柔道:“林姑娘,時辰不早了,我這就告辭了。”
“外頭冷,姑娘就彆送了,留步。”
紫鵑去送了林澗回來,見了林黛玉倚窗而立,便笑道:“我瞧著,侯爺走的時候是真高興。一直都在笑。”
林黛玉不語。
紫鵑探頭瞧了瞧林黛玉,她瞧見林黛玉輕勾的唇角,便又輕笑道:“姑娘今日也是真高興,是麼?”
林黛玉離了窗子,轉身往琴房走去:“紫鵑,你去把香點上。我要撫琴。”
紫鵑笑著應了,拿了香來替林黛玉點上,又服侍林黛玉淨手,她輕笑道:“姑娘不歇一歇麼?”
林黛玉微微垂眼,眸底隱有溫柔流光淌過:“先撫琴。過一會兒再歇著。”
紫鵑笑起來,瞧著林黛玉去了琴房,她收拾了這邊,才跟過去笑道:“姑娘今日那話,其實是說給林侯爺聽的,是麼?侯爺待姑娘用心,侯爺想要什麼,姑娘這麼聰明又豈會不知呢?難怪侯爺那麼高興。”
“我看,姑娘的這幾句話,比姑娘/親手做的藥包還讓侯爺歡喜呢。”
林黛玉坐於琴桌前,起勢撥/弄了兩下琴弦,又伸手按了按胸口處,她的臉頰微微發紅,抬眸嗔道:“撫琴需靜心。你不許再說話了。”
紫鵑笑:“好好好,我聽姑娘的,我出去候著。”
林澗腳步輕快,他可比來時高興多了,錢英剛才沒在屋裡,就沒聽見林黛玉的那幾句話,他眼瞧著林澗笑容滿麵的模樣,忍不住就問了一聲。
林澗睨了他一眼,卻沒搭理他,隻稍稍斂了幾分笑意,反問他道:“賈寶玉出來後去了何處,是回賈氏住處了嗎?”
錢英搖了搖頭:“這倒沒有。屬下瞧見他往曲徑通幽處去了,看樣子,像是出門去了。”
錢英瞧了瞧林澗神色,又問道,“少爺,要派人去查他的行蹤嗎?”
林澗搖了搖頭:“不必了。不用管他,隨他去。”
林澗領著錢英一路出了榮國府,到了外頭來,兩個人剛翻身上馬,林澗忽而就捂著心口咳嗽了好幾聲,錢英望著林澗皺眉難受的模樣,不由擔憂道:“少爺?您沒事?這方才在園子裡,還好好的。”
林澗輕輕擺了擺手:“無事。隻是藥效過了,就有些壓不住罷了。待回去,再照著太醫的方子用些藥就好了。這是在外頭,盯著咱們的人多,我若病弱些,也不至於惹他們懷疑。”
“走,回西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