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時大雪積下的殘雪到昨日才化儘了,宮裡有人專門除雪,水溶一路走來沒在宮道上看見一點兒殘雪,可才不過晴了兩日,今日這天又陰沉下來,到了晌午後又開始落雨。
外頭還肆虐著冬日凜冽的寒冷,待水溶一踏進暖閣中,那被沁涼寒意逼得快沒了知覺的鼻端瞬間暖了過來,他甚至還聞到了暖閣中隱隱的香味,那似是檀香味,似是從銅雀爐中嫋嫋香煙中飄散出來的味道。
承聖帝一身深色常衣坐在禦案前批閱公文,見水溶來了,承聖帝也隻是淡淡抬眸瞧了他一眼,然後令德平去取乾淨的帕子過來給水溶擦擦身上。
“外頭一直落雨,你騎馬來回,身上就沒穿個蓑衣?好歹也能防雨。你這頭發都還濕著,怎麼弄得這樣狼狽?”
水溶身上的官服浸了水,在閣中宮燈底下瞧著就越發的顏色深,承聖帝一眼就瞧見了水溶衣擺上的水漬泥漬,他心裡還想著,這水溶一向儀容整潔,彆說是麵聖,便是在外行走都要將自己打理的一絲不苟的,今日這般狼狽的麵聖倒是頭一回了。
水溶不敢勞煩德平服侍,微微欠身從德平手裡將帕子拿過來,隻是稍微擦了擦臉上和頭發上的水跡,他的衣裳都濕透了,這會兒都穿得半乾了,擦了也無用,水溶便沒動,將帕子還給德平後,水溶才回了承聖帝的話。
水溶道:“回聖上,路上遇見下雨,臣是早有準備的,臣及眾人都穿了蓑衣。隻是有些突發狀況,臣及眾人不小心都落了水,這才弄得這般狼狽。臣來不及回府更衣,禦前失儀,還請聖上恕罪。”
承聖帝聽水溶是在押送大皇子去禁地的途中/出事,神色未動,隻問是何突發狀況。
水溶遲疑片刻,才答道:“臣去宣旨時,大皇子便情緒激動。後來在路上,大皇子情緒仍舊沒有平複,哭了好一會兒,後來不知怎的驚了馬,大皇子受傷落水,臣等去救,才弄成了這個樣子。”
蕭胤起事謀反,是對承聖帝徹底失望,不再寄希望於承聖帝了,他才決意謀反的。
可是,在承聖帝依計重用蕭胤的那段時間了,蕭胤以為他得到了承聖帝的關注,以為他是有望被冊封為皇太子的,他那謀反的心思就有些動搖了。他甚至想要等一等再說。
可事情已定不可更改,他要改,那些已經做好準備的如馮紫英這樣的追隨者,他們又怎會同意呢?
再後來,蕭胤忍不住試探了一下,發現承聖帝就算申飭了昭王,也並沒有立他為太子的打算,蕭胤終究還是鐵了心要造反的。
可蕭胤終歸是承聖帝的第一個兒子,在承聖帝還沒有其他兒子的時候,蕭胤也是得到過承聖帝的寵愛的。甚至可以說,縱然後來皇後去世,承聖帝有了十來個兒子,這最疼的兒子不是他了,但蕭胤在承聖帝心中的地位還是不一樣的。
皇家無親情,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兒子造父親的反,怎麼可能心中一點感觸都沒有呢?尤其最後知道這一切都是個局,蕭胤一步步陷落,一步步都在承聖帝的算計之中,蕭胤怎能不心痛崩潰,怎會不情緒激動呢?
除夕那夜,承聖帝整整一夜未眠,蕭胤亦一夜未眠。
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段時光,承聖帝將蕭胤留在勤政殿中,將宮侍全部遣出,父子倆在勤政殿內單獨談了半個多時辰,蕭胤出來的時候淚流滿麵,連站都站不穩,是被承聖帝命人給抬回去的。
自那之後,蕭胤就像失了魂似的,要麼是失魂落魄誰也不認得,自己一個人關在屋子裡痛哭流涕;要麼便是瘋瘋癲癲,大喊著父皇兒臣錯了這樣的話。
水溶送蕭胤及其家眷往禁地去時,蕭胤在路上就發了瘋驚了馬,他們正巧途徑一個池塘,蕭胤衝出馬車後就一頭跳進了那個池塘裡,水溶和眾人忙忙脫了蓑衣就去救人,幾乎是半數人都下了水,最後才將嗆水昏迷的蕭胤給救上來,鬨了這麼一出後,縱比原定時間晚了許多,但水溶總算是把人給全數送到了。
承聖帝給水溶的旨意是返回即刻複命,水溶也不敢回府更衣,就這麼穿著濕衣來麵聖覲見了。
承聖帝聞言,微微垂眸斂去眸中神色,淡聲道:“人怎樣?”
水溶知道承聖帝問的是蕭胤,便答道:“此行蒙聖上恩典有太醫隨行,臣請太醫給大皇子看過,大皇子已經蘇醒,也無事了。太醫說,大皇子受了驚嚇,恐要多多臥床休養一段時日了。”
承聖帝聽說蕭胤無礙了,便點了點頭,淡淡說了聲知道了:“行了,你也累了,回去歇著。”
水溶卻沒走,卻又重新跪下了。
承聖帝聽見動靜,抬眸靜靜看向水溶:“你還有話要說。”
水溶點頭:“是。聖上,臣有話要說,臣心裡的話不吐不快。”
承聖帝沒做聲,隻是繼續垂眸去看手中公文,但他既未讓水溶出去,便是默認了水溶的請求。
水溶忙道:“聖上,臣要彈劾一個人。”
“臣要彈劾都察院僉都禦史林澗林大人。他明明早知大皇子要起事謀反,卻偏要做局將事情坐實,以至於聖上同大皇子之間父子失和,又惹得朝中動蕩。他這是居心叵測,蓄意挑撥皇家爭鬥朝堂安定。如若林澗不如此設局,聖上不會為大皇子痛惜以致舊病複發,大皇子也不會落得如此境地。臣覺得,這些事情都是可以避免的,事情未必不能提前阻止規勸。臣想,總還是有辦法不至於讓事情鬨到這般地步的。隻是林澗居心叵測,所以沒有選擇他法罷了。”
承聖帝從前有些舊疾,近些日子舊疾複發,身體便有些不舒服,但也沒有那麼嚴重,尚可忍受,否則,他也不會深夜還在批閱公文了。
聽得水溶這話,承聖帝並沒有立刻開口,而是將手中的公文看完了,又用朱筆批閱過後,將折子重新折好放在一邊,才抬眸淡淡看向水溶。
“林澗之舉是有備無患,不過暗中監視秘密掌控罷了,縱有布局,可這事兒也怪不到他頭上去。蕭胤要謀反要起事,又不是他攛掇的。更不是他要蕭胤反了朕的。蕭胤串聯朝臣,企圖將朕殺了然後自己做天子,這也不是林澗蓄意教唆的。你這話不對。”
承聖帝望著水溶淡聲道,“再者,他的這些布局都是朕應允了的。朕亦全數知情,要照你的意思,難不成是朕挑唆朕的兒子謀反,蓄意要廢了朕的兒子和大臣嗎?”
水溶忙道:“臣惶恐,臣不敢。臣不是這個意思。請聖上恕罪。”
“朕知道你是什麼意思,”
承聖帝定定望著水溶道,“你不用這麼緊張。你私下彈劾,沒在大殿眾臣跟前說這些話,朕不怪罪你。林澗同你一樣,都是對朕忠心的臣子,隻不過你們儘忠的法子不一樣罷了。朕自有考量,你有不同想法,說與朕聽即可,朕心裡都是明白的。”
“水溶,這件事你知道得不多。若非馮家找你串聯,你怕是什麼都不知道。朕知道你同他們不一樣,當初你父親還在的時候,朕就知道他的忠心,若非是為朕辦差,他不會年紀輕輕就染了病撒手人寰獨留一個你。你將馮家的事告訴朕,請朕裁決,朕壓著你不許你有所動作,又不采用你的法子,朕知道你心裡有想法,可是你要明白,真的決心已下,便不會更改。你安分,朕很高興。若是其餘人也有你的安分,朕自會寬宥,不會趕儘殺絕。”
“你的這些話,以後就不必再說了。”
“當然了,你除夕那夜救駕有功,朕會封賞你的。往後,你隻管儘心為朕辦差即是。”
水溶連連應是,承聖帝便叫水溶起來,水溶卻沒有起來,他遲疑片刻,又問承聖帝道:“聖上是打算元宵後便要立昭王殿下為皇太子了麼?”
承聖帝微微挑眉,他不說是,也不說不是,隻問道:“你又有話要說?”
水溶道:“如今大皇子之事才定,聖上雖未明言,但眾臣見林禦史好好的並未病重,自然能琢磨出這其中的關鍵所在。況這件事聖上未曾下令封口,經手事情的人也多,大皇子也未曾得逞,眾人自知是早有防備的緣故。可臣以為,越是這樣,聖上便越不可過早立昭王殿下為太子。臣以為,當務之急是要安撫都中百姓及眾臣之心,畢竟,這一場事故雖未造成大量傷亡,但眾人驚嚇不可避免,聖上若在此時立昭王殿下為皇太子,難免會讓人覺得聖上太過薄情,對皇子多有區彆苛待。這樣,於聖上名聲有礙。”
“若有小人存心敗壞聖上名聲,定會說聖上早對大皇子不滿,故意同林禦史設下圈套誘大皇子上鉤,待除掉大皇子這個嫡子後,聖上便可直接立寵愛的昭王殿下為皇太子。人言可畏,臣請聖上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