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路萊清楚自己在做夢。
無儘的寂靜和黑暗擁抱著他, 緩慢而溫柔地將他向著深處拖去,無論他怎樣掙紮都無法醒來。
斷裂的記憶碎片如同漂浮在身邊的鏡麵, 每一塊中都封印著沒有儘頭的血與火。戰爭伴隨著烈焰燒灼出刺眼的色彩, 無聲的哀嚎在其中輾轉,每一片都是他曾經經曆過的泥濘與痛苦——殘破的艦隊, 坍塌的恒星, 痛苦的人類。
那是聯盟擴張戰爭。
他曾身無掛礙, 心如鐵石,揮刀斬斷任何妨礙他前行之路的障礙。
他在戰火和地獄中煢煢獨行,將聲慟蒼穹的慘痛哭嚎甩在身後,他是戰神,是勢不可擋的利刃,是摧毀一切的破壞者,所到之處儘是廢墟和狼煙。
他披著榮光和讚譽回到故土,等待他的是舉國的崇拜和讚譽, 但是他目力所及之處, 卻是愚昧, 謊言, **,貪婪, 強權, 專斷——星球被蛀空榨乾, 星係被侵吞占用, 人類隻是空洞的數字和可被利用的資源。
罪魁禍首頭上佩戴著的血腥和暴虐的冠冕, 是他親手送上。
路萊現在還記得自己在發現真相時的憤怒。
那暗沉沉的怒火至今沒有褪色,被他壓抑著藏在內心深處,在他平靜的外表下時時刻刻地燒灼。
他的叛逆沒有任何理由。
反倒是那些奴顏婢膝者,助紂為虐者才需要——他們需要一個足夠好的借口,才能讓他在屠戮之前為他們施舍半個輕蔑的眼神。
他在持久而冷靜地憤怒著。
極其強大而深沉的毀滅**被他克製在漠然的表麵下,熾熱的岩漿在地殼下沉默地奔湧,在他意誌薄弱時試圖掙脫他自製力的束縛,時刻尋找著肆虐的途徑,搜尋著一個發泄的出口。
在浮沉的混沌間,他突然感受到,一個柔軟的,脆弱的身軀被他緊扣在掌心中。
不加抵抗,毫不掙紮。
路萊掙紮著睜開雙眼,眼皮沉重的仿佛灌了鉛,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在瘋狂的旋轉,被無數盞燈光映出千萬個重影——
一張熟悉的臉就在近前,但是他不管怎樣用力,視線都無法看透那蒙在眼前的白霧。
反倒是嶄新的幻覺出現在眼前。
路萊隱約覺得,自己在擁抱著一隻蝴蝶,一隻永遠在掙紮著的蝴蝶,它撲閃著柔軟的翅膀,滑膩的粉末散落他的掌心和指尖,試圖掙脫他的掌控飛離他的身邊——然而,隻要他簡單地施力,它就能輕而易舉地被折斷,被摧毀,被碾碎。
被扯下翅膀,被永遠留下。
就像他一直期望的那樣。
掌控欲和獨占欲在他的胸腔深處咆哮著,催促著他下手,猶如惡魔在他的耳邊一遍遍地低語。
你的手占滿罪惡和鮮血,不要妄想自己還能握緊任何美好的存在——除了這個。
隻要你用力。
柔軟的咽喉抵在他的手心裡。
在薄薄的皮膚下是脆弱的喉骨,他的指尖能夠感受到鮮活而溫熱的血液在血管中奔湧穿行,輻射出難以忽視的熱度。
用力。
路萊放開了手。
他將自己滾燙的臉頰貼在對方柔軟微涼的頸窩,深深地嗅著那溫暖清甜的糖果香味,他抱著他,將對方的身軀揉入自己的骨血。就像疲憊的旅人擁抱著在泥濘戰場中搜尋到的珍寶。
珍寶溫柔地回抱著他,用手指撫摸著他的脊背。
然後是毫不猶豫的背叛。
隨著冰冷針劑的注入,他的意識不可抗地脫離身軀,四肢失去了掌控,從他憤怒而痛苦的神經末端掙脫。
“噓。”
少年用溫柔的聲音安撫著他。
路萊再一次被拉扯進了黑沉無夢的沉眠中。
不知道過了多久。
遠處似乎傳來交火的聲音。
密集的槍炮聲仿佛是從千百萬公裡外傳來似的,沉悶而微弱,隱隱掀開半角意識的漆黑簾幕。
感染導致的高熱仍舊糾纏著他,眼前的所有景象似乎都是扭曲而模糊的,路萊試圖恢複對自己四肢的掌控,但是卻失敗了。
朦朧中,他看到艙門開啟。
一個纖細的身影走到他的麵前,彎下腰。
柔軟而冰涼的手掌貼上了他的麵頰,似乎在探他的體溫。熟悉的硝煙和血腥的味道傳入他的鼻腔,令他模糊的意識瞬間清醒了幾分。
接下來,他看到了戈修。
他看上去十分疲憊,幾乎可以算得上精疲力竭。
在兩人視線對上的瞬間,少年似乎皺了皺眉頭,然後開始低聲抱怨起他過好的體質和藥效的衝突。
路萊聽不太清他在說什麼。
他全部的精力全部集中在了對方的脖子上,戈修的脖子纖細而脆弱,下頜線以下卻印著一處青黑色的傷痕,在蒼白的皮膚上顯得分外觸目驚心。
他想要摸摸他的傷口。
下一秒,路萊才遲鈍地意識到,自己居然真的抬起了手——或許藥效讓他的意誌力變得虛弱起來。
但是他的手掌在半中間被對方截住。
戈修居高臨下地注視著他,極為認真地端詳著他臉上的神色——路萊有些不安,他不知道自己臉上的表情是否泄露真實的情感,對被觸碰的渴望卻戰勝了一切。
他鬆懈了力道,任憑那冰冷的手指握著自己的手掌。
“艦船的坐標我已經發給了霍爾,他很快就會來。”
戈修的唇邊帶著難以捉摸的笑意,他彎下腰,兩人之間的距離被迅速拉近,路萊幾乎能夠看到他睫毛顫動的頻率和弧度。
過了兩秒,他才意識到對方在說話:
“死局已破。未來的路已被掃清。”
他捧起路萊的手,在他的手背上落下一個輕如羽毛的吻:
“——陛下。”
等等……
什麼?
路萊在混沌泥濘中勉強掙紮出一絲短暫清醒的神智,他用了比平常多出幾倍的時間試圖理解對方話語中的含義,但是殘留的藥物卻使得他的努力化作徒勞,即使如此,令他無法理解的恐慌驟然席卷而來,猶如洶湧呼嘯的巨浪,將他的感官淹沒,讓他在其中無力地沉浮。
他想要說些什麼。
試圖阻止某種未知卻必然的事件的發生。
但是所有的嘗試都被淤積在麻痹的軀體中。
少年再次給他注射了一劑針劑,在他逐漸模糊的視線中轉身離開。
在他陷入冰冷漆黑的沉眠前,緩緩合上的艦門發出輕響,一切都變得遙遠起來,那抹纖細的背影被門扉吞沒。
·
路萊再醒來時已經是二十個小時之後了。
他在隔離艙內坐起身來。
除了尚在恢複期的脊椎和受損嚴重的內臟在移動時會產生隱隱的鈍痛外,身上一些較淺的皮外傷基本已經開始愈合,淺粉色的新生疤痕處傳來輕微的瘙癢。
路萊垂下眼眸,將手指空握成拳,感受著被麻醉劑奪取的力量緩緩地回到自己的身軀裡。
他仿佛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動作微微一頓,將手心翻轉。
隔離艙內冰冷耀眼的燈光落在他的手背上。
光潔平滑的皮膚下,修長有力的指骨微微隆起,隱隱蘊含著強大的力量。
路萊眼眸低垂,沉默著,情緒莫測的視線久久地停留在那片皮膚上,有些出神。
那些模糊而破碎的畫麵,是夢境嗎?
還是僅僅是大腦自我保護而產生的幻覺?
路萊一時難以確定。
就在這時,隔離艙外的大門驟然打開,霍爾和其他幾個他的心腹從室外匆匆地走進來,顯然是通過生態檢測係統得知了路萊的蘇醒。每個人的臉上都是難以掩飾的激動和喜悅,投向他的目光中充滿了崇拜與敬仰。
路萊收斂了自己有些發散的思緒,透過隔離艙的玻璃衝著眾人簡單地點了點頭。
在經過半小時的彙報後,路萊已經大體得知了現在的事態進程。
被圍困在激光陣內的殘餘艦隊為了分散聯盟的注意力主動出擊,全軍儘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