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綜上所述, 我需要偉大的巨龍來幫我們運送貨物，因此我才會前來拜訪您。”
藍龍烈雷盤踞在自己的洞穴深處，用尾巴環住身體, 覆蓋前爪, 懶洋洋地聽遠道而來的客人說話, 時不時打個嗬欠，噴出一道電光。
來自遠方的客人——洛林·地城, 洋洋灑灑地說完他的故事, 然後優雅地抬起手, 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烈雷用後爪搔了搔脖子上的鱗片。
“我對你和人類的恩恩怨怨不感興趣。我獨自在這兒也過得很好。說到底, 我是龍，從沒聽說過龍插手地下城的事務。您還是另請高明吧。”
洛林擺出為難的表情，摸了摸下巴, 動作與他拜訪紅龍焚烽時如出一轍。
“看來和焚烽閣下說得完全一致啊。唉, 這次是白跑一趟了……”他故意用烈雷也能聽見的音量小聲嘀咕。
烈雷陡然抬起眼皮, 露出一隻金黃色的、蜥蜴般的豎瞳, 凝視洛林。“你見過焚烽？”
“實不相瞞, 我不久前才拜訪過紅龍焚烽閣下。它一聽說我需要運輸貨物，就一口答應了。”
這倒不是謊話，因為焚烽的確已經答應了洛林。隻不過事情發生的順序和現實稍微有些不一致。
不過，烈雷也沒必要知道那些。
“焚烽閣下說, 它其實早就厭倦了跟您爭奪地盤。並不是它打不過您, 而是它不想傷害日漸稀少的同胞, 因此才每次都假裝跟您打個平手。”
烈雷突然抬起頭，裂開嘴，露出一個冰冷的笑容。
“那頭蠢蜥蜴說了這種話？”它說話時喉嚨裡響起雷鳴般的隆隆聲，“我以為長眠能讓它長點腦子, 沒想到它還是如此妄自尊大。它還說了什麼？”
“它還說它很樂意運送貨物。在這個新時代，從人類腰包裡賺錢才是最佳的致富之道。再過不久，您洞穴中的金銀珠寶就連焚烽的零頭都比不上了。‘至於烈雷，就讓它在那鳥不拉屎的海邊繼續孤芳自賞吧。它玩它的，我們去乾我們的事業。’——請不要瞪我，這是焚烽閣下的原話。”洛林故作委屈。
“是嗎？焚烽不屑和我繼續戰鬥了？”烈雷的語氣有些自嘲，“看來我睡得太久，以至於那頭蠢蜥蜴都忘記我曾經是怎麼撕碎它的鱗片了！”
洛林安撫道：“其實我覺得吧，您也不必過分在意焚烽閣下。人類有句話說得好，術業有專攻。您擅長戰鬥，而焚烽閣下長於速度，你們的賽道不同，但你們都是各自賽道的贏家……”
“什麼？焚烽長於速度？”烈雷的表情就像是聽到了世界上最可笑的笑話，“誰告訴你的？這個死吟遊詩人？”
死吟遊詩人骨斯特努力將自己縮成一團，降低存在感。
洛林說：“是焚烽閣下自己說的：若論飛行速度，世上沒有任何一條龍比得上它。如果不是比拚戰鬥，而是比拚速度，您早就是它的手下敗將了。運送貨物是它展示飛行技巧的最佳舞台，它會用自己優雅的身姿和風一般的速度折服所有人類……”
“您不會相信那頭紅色蜥蜴的蠢話吧？”烈雷認真問。
“呃，這不好說，畢竟我也沒親眼見過……”
烈雷坐直身體，將雙翼攏在背後，看上去就像是人類正襟危坐的樣子。
“身為魔王，您還挺輕信他人的。”它說，“您沒看出來嗎？焚烽之所以迫不及待地甩開我，是因為它自知不是我的對手，所以夾著尾巴逃跑了。”
洛林道：“既然如此，您就當自己已經勝利了不就行了？”
藍龍怒目而視。“您居然要我使用精神勝利法？不！我一定要親眼看到焚烽拜服在我腳下！它去的地方我也要去，它做的事我也要做。當然，我不論做什麼都會勝過它！”
“這麼說，您願意加入我？”洛林的嘴角忍不住上揚。
“當然。”烈雷優雅地抬起一隻爪子，“我們也訂立盟約吧。在我和焚烽的競爭中，您可不許偏袒它。”
“沒問題，我願意當一個中立者，見證這場偉大的競賽。”洛林也優雅地抬起手，握住藍龍的爪子尖尖。
事實再一次證明了異世界的匹配機製是多麼優秀。
***
數日後。
這一天，諾雷利亞的人民再度回憶起了被巨龍支配的恐懼。
一大清早，鐘樓剛剛敲響六下，空氣中彌漫著早春的花香，石板鋪徹的大街上，未乾的露水反射著微弱的朝陽。對於諾雷利亞人民而言，這又是一個平平無奇的早晨，早起的勤勞人兒們走出家門，準備開始一天忙碌的工作。
這時候，天空中投下了一道濃重的陰影。它如同一朵夏日的雨雲，以極快的速度掠過城市。可現在顯然不是夏季。深感奇怪的市民們揉著惺忪的睡眼，抬頭一看，然後……
“是龍！啊啊啊，是真的龍！大家快逃啊！”
“城市衛隊在哪兒？！”
“媽媽！我害怕，媽媽……”
男人的怒吼，女人的尖叫，孩子的哭喊，混合成了一首名為絕望的交響曲，瞬間吞沒了城市。一刹那間，人們腦海中浮現出了曾在故事和戲劇裡見過的恐怖場麵：巨龍噴吐火焰或閃電，摧毀鐘樓，擊垮聖殿，一口叼起嚎哭的孩童，將他們攔腰咬成兩截，城市沐浴在烈火與血雨之中……
這一天，諾雷利亞的人民再度回想起了被巨龍……
“等一下！”忽然街上有個人大聲說，“諾雷利亞從來就沒有被巨龍進攻過啊！”
方才還驚慌失措、如同發生山火時四散奔逃的動物的市民們齊齊停下腳步，認真地回憶了幾秒鐘。
接著大家意識到，那個人說得一點兒也沒錯！
被巨龍進攻和摧毀的城市有很多，但其中絕不包括諾雷利亞。
這座城市從建城之日起，就是法師之塔的所在地。那幫神秘兮兮的尖帽子雖然看上去對城市漠不關心，但正因為有他們坐鎮，諾雷利亞從沒受到過龍、地精、魔物或是其他什麼東西的襲擊，不論外界如何風雲變幻，法師之塔始終屹立不倒，環繞它而建的城市也是一樣。
況且諾雷利亞在曆史上一直是冒險家和勇者們聚集的地方。市民們不僅沒見過龍，反倒是經常有屠龍勇者在這兒招兵買馬。
於是，市民們紛紛冷靜了下來。
沒事，不過是條龍而已，有什麼大不了的？諾雷利亞的市民們什麼沒見識過？倘若那條龍真的要襲擊城市，沒關係，法師們會出手的。
實在不行，還有城市衛隊呢！他們的火#槍大炮絕對能讓龍知難而返！
想通了這一點之後，大家便不約而同地將城市上空的巨龍拋在了腦後，該上班的上班，該上學的上學，城市很快就恢複了往日秩序井然的樣子。
然而，天空中那道巨大的、火紅色的影子卻有著不同的想法。
焚烽納了悶了，這幫無毛猴子怎麼好像一點兒也不害怕它的樣子？
雖說它還是第一次駕臨諾雷利亞，但人類的城市說到底都大同小異。數百年前，每當它經過人類城市，哪怕隻是在城市邊緣稍微露點兒頭，都能把人類嚇得哭爹喊娘。最終人類要麼派來視死如歸的勇者，要麼奉上咩咩直叫的小羊羔，甚至瑟瑟發抖的少女。
不論他們送來什麼，都是為了表達對巨龍的敬畏。
焚烽以為諾雷利亞也是一樣。出門之前，它甚至想好了一套辭藻華麗、高風亮節的拒絕語——它現在可是要趕時間的，才沒空陪人類玩什麼勇者鬥惡龍、美女與野獸。
然而……然而這群人類的表現是如此平淡！就好像從他們頭頂飛過的不是這世界上最強大、最恐怖的生物，而是一隻人畜無害的小鳥！
難道真如那個魔王所說，這時代已經發生了焚烽所無法理解的劇變？人類已經膽大包天到了連龍族都敢無視的地步？
就離了大譜了！
滿懷著困惑與不甘，焚烽降落在了諾雷利亞工業區新建的矮人工廠倉庫前方。
一群比人類更小更矮的小人兒們蹦蹦跳跳地湧出倉庫，朝焚烽揮舞著手臂。
焚烽從前和矮人打過不少交道。作為這世界上最優秀的工匠，矮人打造的珠寶、藝術品和魔法道具享譽世界。焚烽常常委托他們將從人類那兒“征收”來的貴金屬打造成華麗的珠寶。
起初它也會直接向矮人的商隊“征收”珠寶。但因為矮人的武德比人類充沛許多，不論男女都是使斧子的好手，吃起來也沒有人類那麼柔軟多汁，所以“征收”他們的珠寶性價比很低，往往會付出很大的代價。
相比之下，向人類“征收”就安全多了，一本萬利豈不美哉？
最後焚烽乾脆選擇和矮人達成交易，這幫腦殼硬的小生物很樂意用他們的手藝向巨龍換取安全的保證，就像一種變相的保護費。
矮人族也樂見其成。如果給巨龍打造幾隻金杯或者幾套金項鏈就能避免#流血衝突，何樂而不為呢？
焚烽在倉庫前的平地上停穩。矮人中走出來一個長著紅棕色胡須、看上去像是頭領的人物。
“啊，您就是焚烽閣下吧！我是這座工廠的老板火錘。”矮人說著，低頭閱讀手裡的一張紙，“嗯，這裡總共是三百五十塊魔力石板，要求在今天正午十二點之前運到羅伊爾市郊的倉庫。下一批石板在下周一出廠，您在周一那天清晨六點之前趕回來就行了。”
“才三百五十塊？”焚烽不屑地從鼻孔裡噴出一股煙氣，“我還以為有多少呢！再來十倍我也載得了！”
火錘聳聳肩：“今天總共出廠的就一千塊石板。本來洛林大人的意思是您和那條藍龍各載一半，但是藍龍非說它本領更大，即使載著更多貨物也能比您先抵達目的地，所以我們又多分了一百五十塊給它……”
“烈雷已經來過了？！”焚烽吼道。
那條可惡的藍色大蜥蜴！說好了大家都在日出時分趕到工廠的，那家夥居然提前到了！
提前到就意味著提前出發、提前抵達目的地。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它的速度不如烈雷呢！真是一條卑鄙無恥的壁虎！
“快把貨物給我裝上！我立刻就要出發！”焚烽焦急地用尾巴拍打著地麵，掀起一陣陣塵埃。
“您等一下——鋼盾！鋼盾你這孩子又跑到哪兒去了？！”
火錘喊了老半天，工廠裡才跑出一個小小的女矮人。說實話，焚烽不大確定她是不是女的，因為矮人族不論男女都長得差不多，女矮人也會長胡子。
總之，就姑且當她是個女矮人好了。這個矮人小丫頭戴著一頂滑稽的鋼盔，上麵豎著好幾根天線。
她嗔怪地望向火錘：“舅舅！我正在試驗新的頭盔，這可是劃時代的發明！你不要打擾我好不好？”
火錘瞪著外甥女：“沒看見焚烽閣下在這兒等著嗎？快把運貨帶給它裝上！要是耽誤了焚烽閣下寶貴的時間，你就會變成烤矮人啦！”
焚烽很想告訴火錘，矮人烤起來並不是很好吃，但它睿智地決定不介入這場長輩對晚輩的家庭教育當中。
鋼盾咕噥著從工廠裡拖出來一套結構複雜的皮具，有點兒像裝在馬身上的馬鞍或者褡褳，每一條皮帶都有人類的大腿那麼粗，皮具上連著兩個厚實的箱子，裡麵鋪著一層棉花。
焚烽嫌惡地後退一步：“你們真把我當成驢子嗎？還要給我上嚼頭？”
火錘訕笑著道：“這是工作服，我外甥女鋼盾發明的。這些容器能防止運輸過程中石板損壞。而且洛林大人已經跟首都的人類打好招呼了，他們絕不會攻擊穿工作服的龍……”
“是啊是啊，烈雷閣下可是喜出望外地穿上了。”鋼盾若無其事地說，“它還誇我的設計品位好呢！”
“烈雷這麼說了？”焚烽有些難以置信。
鋼盾用力點頭：“它說現在的人類就喜歡皮革啊束具啊什麼的，他們覺得這樣很有魅力。穿上這個一定能贏得人類的崇拜。嗯，不愧是烈雷閣下，對人類的心理就是了如指掌呢！我就完全搞不懂人類的心思。我還得向它多學習。”
焚烽沒辦法理解人類對束具的喜好，但既然烈雷都這麼說了，那它也不能示弱。
“哈，這種事，我……我早就知道了！就算你要學也是跟著我學！學那條藍色臭壁虎隻會耽誤你的前程！”紅龍硬著頭皮說，“給我裝上吧！小心點兒，彆刮花我的鱗片！”
矮人們在鋼盾的指揮下麻利地為焚烽穿上工作服，並將一塊塊包裝好的石板小心翼翼地放到兩側的箱子中。其間火錘一直叮囑道：“您可千萬彆把石板弄壞，損壞的部分如果超過一定比例，就要從您的薪水裡扣錢了！您的時間綽綽有餘，寧可飛得慢，也要飛得穩……”
“小東西，你說誰慢？！”焚烽怒不可遏。巨龍絕對不允許彆人說自己慢！
“是是是，您快極了。您超快的。”火錘口不對心地附和。
在焚烽的催促和威脅下，矮人們終於裝好了石板。紅龍扭動著身體，發現皮具並沒有束縛它的肌肉，於是展開翅膀，後腿用力一蹬地麵，“倏”地一聲，在漫天飛塵中直衝雲霄。
矮人們朝紅龍揮手道彆，目送它的身影消失在雲層中。火錘抹了把額頭，發現自己竟出了一頭冷汗。
一天之內和兩條龍打交道還能全身而退！這要是放在兩百年前，他準能成為全族膜拜的偶像，高低封他個“戰龍英雄”之類的稱號。
可現在他必須常常和兩條龍打交道，至少每周一次，唉，這年頭，英雄勇者也不值錢了啊！
身旁的外甥女倒是泰然自若。
“洛林大人說得果然不錯，隻要在一條龍麵前拚命誇另外一條龍，它們就會乖乖從命呢！”鋼盾感慨，“我不但搞不懂人類的心思，也搞不懂龍的心思。我是不是應該在諾雷利亞大學再選修一門心理學？他們最近好像發明了一種新學說，叫作精神解析……”
火錘痛心疾首：“你看的書還不夠多嗎！唉，你這個違背祖宗之法的小丫頭！你就不能像個普通的矮人姑娘一樣舞刀弄槍嗎？你媽媽在你這個年紀，半獸人都殺過一打了！我什麼時候才能看到你帶著敵人染血的首級回家啊！”
他轉過身，唉聲歎氣地返回工廠。
才走出去一步，一隻小手便按住了他的肩膀。
“彆走呀舅舅。”背後傳來鋼盾陰惻惻的笑聲，“我剛想請您當我的小白鼠……啊不，當我的測試員，試驗一下新發明的頭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