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隻手的力道是如此之大，以至於火錘再也不能邁出一步。他覺得搭在自己肩上的仿佛不是一隻手，而是重逾千斤的山脈。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靴子都已經埋進土裡了。
我錯了。火錘心想。這孩子是真的很像她媽！
“哦哦鋼盾我親愛的外甥女，舅舅我還要監督工廠的……啊啊啊！不要啊！快放手我不要當小白鼠！你們這幫家夥不要光顧著笑，來救我啊混賬！”
***
焚烽振翅翱翔，享受著清風拂過鱗片時那清爽的觸覺。陽光灑在它脊背的尖刺上，中和了高空的寒意。大地在它下方化作了微縮景觀，山脈、河流、村莊和道路都像是沙盤上捏出來的造型。
它已經很久沒有這麼自由地飛翔過了。在自己的領地裡飛翔的時候，它總是要擔心會不會被烈雷偷襲。而離開領地，就得提防卑鄙無恥的人類放冷箭。
上一次如此毫無顧慮、自由自在地飛行，好像還是它沒離巢的時，伴著父母飛翔。在父母的庇護之下，它無需擔心同類的襲擊或是異族的報複。噢，那可真是一段無憂無慮的黃金歲月啊……
幫那個魔王送送貨似乎也不錯。雖說飛行路線是固定的，但洛林給的時間很充裕，焚烽可以稍微繞繞路，享受自在飛行的快樂。
穿過稀薄的雲氣，前方出現了一道鈷藍色的巨大身影，鋼鐵般的鱗片反射著炫目的陽光，刺痛了焚烽的眼睛。
那家夥就算是化成灰，焚烽也認得它！
紅龍用力鼓翼，加速追了上去，和藍色的巨影並駕齊驅。
“喲，這不是烈雷嗎？”焚烽露齒而笑，“我差點兒沒認出你來，瞧你這速度，還以為是人類坐著輪椅升天了呢！”
經過數百年的長眠，烈雷的體型比焚烽記憶中更龐大了，牙齒和利爪也更加銳利。它金黃色的眼珠朝上一輪，不屑地哼了一聲，朝側下方飛去，一副不想搭理焚烽的樣子。
焚烽鍥而不舍地追了上去。“怎麼？害怕我嗎？那也難怪，我蘇醒之後，不論是力量還是魔力都比你更強了，你是該學著退讓！人類有句話叫識時務者為俊傑……”
“彆跟我說話。”烈雷冷冷地打斷它，“我是條有責任心而且敬業的龍，工作的時候隻會認真工作。不像某些龍，自己的活兒乾不好也就罷了，還成天打攪彆人。”
說罷它又朝遠處飛了飛，好像焚烽身上散發著肉眼不可見的臭氣似的。
“你——！”
這條四腳飛天大蝙蝠，竟然瞧不起它！焚烽氣得肺都要炸了！
它飛到烈雷上方，超越半個身位，一會兒繞著藍龍打轉，一會兒表演側空翻，一會兒故意收起翅膀，朝地麵墜去，在即將墜地的刹那張開雙翼，再乘風扶搖而上。
它在整活兒的時候，絲毫沒有落後於烈雷，這正是飛行技術高超的標誌。
“怎麼樣烈雷？甘拜下風了吧？”
烈雷回敬了它一個巨大的白眼。
焚烽氣急敗壞，恨不得一口烈焰噴過去，當場給烈雷燙個新頭型。但想了想身上的石板，以及延誤送貨的後果，它隻好恨恨地咽下這口氣。
“嗬，看來你自知不如我，所以說不出話來了。”焚烽梗著脖子道，“我還有工作呢，先走一步，你就跟在我後麵吃屁吧！”
說完，它便如離弦之箭般加速衝刺，將烈雷遠遠甩在後頭。一分鐘之後，當焚烽回頭觀望時，烈雷已經變成天幕下一個黯淡的藍點了。
焚烽原本隻需在正午之前將貨物送到即可，但它卯足了勁兒，抵達羅伊爾市的時候，時間才剛剛上午十點。
這一天，羅伊爾市的人民們又回想起了……
不不不，羅伊爾市也從未被巨龍襲擊過。畢竟是一國的首都，有強大的軍隊和受神明祝福的聖職者守護此地，使這座城市免遭龍、魔物、外國侵略者和道德敗壞、一身反骨的刁民的侵擾。
但自打兩條龍蘇醒以來，駐守羅伊爾市的軍隊就開始了緊急演習。他們將兩條龍作為假想敵，製定了許許多多迎敵方案。因此，當焚烽那赤紅色的雙翼掠過王家陸軍軍團駐地時，警報第一時間響徹整個駐地。瞭望手在哨塔上揮舞著小旗子，用旗語告訴戰友：敵人——或者應當稱為“敵龍”——來襲。
“第二營集合！二營長，把他娘的帝國大炮拉過來！”
“還是用全自動多管旋轉式機關槍吧！大炮的彈道調整太慢了！”
“我們當初不是說好了挖陷阱嗎？我連做誘餌的小羊都牽過來了！”
整個駐地都亂成了一鍋粥。負責瞭望的列兵將消息傳達給了中士，中士又將消息報告給了他的上級上尉。上尉手忙腳亂地向頂頭上司少校彙報。少校慌忙騎上馬，直奔元帥閣下的指揮部。
陸軍元帥霍恩伯裡閣下是位精神矍鑠的老人，雖然年近古稀，但身體硬朗，精氣神比許多二十多歲的小夥子還要旺盛。這天上午，元帥閣下正坐在辦公室中批閱文件。滿頭大汗的少校突然闖了進來，匆忙地敬了個軍禮。
“元帥閣下，大事不好！巨龍來襲了！”
霍恩伯裡元帥盯著文件，看也不看他，心不在焉地問：“那條龍是紅色的還是藍色的？”他問。
“是紅色的！”少校回答。
元帥又問：“那麼它有穿著皮革束具嗎？”
少校如實回答：“有的，它好像有十分變態的愛好！”
“那就對了。”元帥點點頭，“不要大驚小怪，少校。昨天下發的通知你沒看嗎？哦，一定是傳達上出現了延誤。我一定要就此問責。總之，不要反應過度。那條龍不是來進攻我們的，是來加入我們的。”
“加入我們？”少校瞪圓了眼睛。
“你有孩子嗎？”霍恩伯裡元帥忽然問。
少校不明白元帥的問題為何如此跳脫，但還是誠實地回答：“有兩個，閣下。”
“很好，你以後不用發愁給孩子們送什麼生日禮物了。送魔力石板準沒錯。”
“可那石板都賣斷貨了。”少校麵露愁色。
他想了想，意識到元帥的兩句話之間是有因果關係的。能混到少校這個軍銜，他的領悟力至少比人類的平均值高那麼一點兒。思索片刻後，他恍然大悟地一拍手。
“您的意思是，那條龍是送貨的？”他頗有些懷疑。
這樣就能解釋龍身上那形似褡褳的皮具是什麼了。但是一頭龍怎麼會給區區人類送貨？就算地城娛樂的老板，那位傳說中神乎其神的洛林·地城先生再怎麼神通廣大，也不可能使喚得了一頭龍吧？
他質詢地望向霍恩伯裡元帥，希望這位軍人的典範能為他答疑解惑。
霍恩伯裡元帥擱下筆，雙手交疊搭在下巴上，微微低下頭道：“你猜得沒錯。雖然我不知道洛林·地城是怎麼做到的，但事實就是如此。也許時代真的變了，人類也能跟怪獸當朋友。”
少校為難地說：“那頭龍不來進攻我們當然是好事。可……可我們不是已經說好殺了龍之後把它做成標本，拿到萬國博覽會上展示嗎？如果我們不動手，商業大臣和國防大臣那邊肯定很不高興。”
霍恩伯裡元帥猛地一捶桌子，巨響嚇得少校縮了縮脖子。同時，桌上的相框被震倒了。元帥溫柔地扶起相框，撣了撣上麵的灰塵，然後將銳利的視線投向少校。
“你怎麼就不懂得變通呢？”他恨鐵不成鋼，“一頭活蹦亂跳的龍，不比一件標本更貴重嗎？你覺得它們哪個更能在博覽會上吸引眼球？”
少校羞愧地垂下頭，為自己的短視而自責。
“況且，即使沒有龍，我們國家也有足夠亮眼的展覽品了。”霍恩伯裡元帥自豪地昂起頭，“我們有最先進的蒸汽機、電氣設備、差分機，當然還有魔力遊戲。這回我們絕對能把那群外國人的下巴都驚掉。”
少校不得不承認元帥閣下所言在理。可隻要稍微想象一下龍（還是兩頭！）在首都上空盤旋的樣子，他就感到不寒而栗。那簡直是祭司們宣講的世界末日中才會出現的景象。
“市民們的情緒要怎麼辦呢？他們不會恐慌嗎？”少校問。
元帥很鎮定。“最初肯定會的，但隻要習慣了，就會發現兩頭龍和兩隻大蝙蝠沒什麼兩樣。拜托，我們都是新世紀的現代人了，還是生活在一國之都、眼界開闊的居民，不要像沒開化的中古時代的愚民那樣，對珍奇野生動物大驚小怪。”
“但士兵們可能很不滿意。為了對付那兩頭龍，我們已經演習了好久。難道辛辛苦苦的訓練全都白費了嗎？”
“訓練永遠不會白費！”霍恩伯裡元帥忽然提高聲音，“即使這次用不上，今後總有機會用上的！你以為我不想跟那頭怪獸較量嗎？”他略帶慍怒地說，“已經很久沒打過仗了，我這把老骨頭都快伸不開了。但是我們不能進攻那條龍！它是為運送魔力石板而來。孩子們等著那東西都等得望眼欲穿了。你也有孩子不是嗎？”
少校拘謹地點頭。
霍恩伯裡元帥歎了口氣：“我也有個孫女。她也很喜歡玩那什麼魔力遊戲。事實上，就是她向我介紹了洛林·地城。雖然我不懂遊戲有什麼好，但她開心就足夠了。”
元帥說著望向桌上的相框，鷹隼般銳利的眸子中浮現出溫柔的神色。
少校知道這位陸軍最高統帥的兒女都英年早逝，膝下隻有一個孫女，聽說在諾雷利亞讀書。這位小姐可是元帥閣下的掌上明珠，她想要月亮，元帥大概會立刻發動十個師把月亮轟下來。
當然了，少校很能理解這種心情。他也會為了自己的孩子做同樣的事。
“我明白了，元帥閣下。”少校無奈地敬了個禮，“我這就去傳令，讓大家不要輕舉妄動。”
***
《首都每日通訊》的攝影記者路易斯·肯特從孩提時代起，就一直夢想成為一名野生動物攝影師。
他還是個小學生的時候，他身為海員的父親送了他一本攝影集，拍攝的是遙遠國度的珍奇動物們。這本攝影集成了小路易斯的珍寶。他每天都央求母親為他讀照片下的注解，哪怕睡覺時都要抱著攝影集，而不是小熊或者娃娃。
長大之後，他沒有選擇和父親一樣的道路，而是去學習了攝影知識，並成功入職首都最大的報紙之一《首都每日通訊》。
當時，各大報紙為了爭奪讀者，常常派記者去外國報道新鮮的趣聞。譬如《羅伊爾郵報》就派遣記者跟隨北極探險隊，全程報道北極之旅；《晨星報》則讓記者前去沙漠王國，擔任戰地記者。
路易斯認為，《首都每日通訊》若要在這場大眾傳媒的競爭中脫穎而出，就也要跟上時代的大潮。他屢次向主編建議，派遣他去草原王國的腹地拍攝那兒的奇特動物，比如短頸鹿、斑驢和河豬，卻一次次被主編以各種花式理由拒絕。
“多拍一點人的照片吧，肯特！”主編語重心長說，“這年頭沒人想看動物了！”
路易斯灰心喪氣，一度想要辭職，去隔壁的國家地理碰碰運氣。哪怕是拍醜陋的深海魚或者大蟲子也好。
就在他準備遞交辭呈的時候，事情發生了180度的轉機。
這天，主編將路易斯叫進辦公室。
“我記得你一直很想拍野生動物，肯特。”主編嚴肅說，“現在有一個任務交給你，正是拍動物。”
路易斯兩眼放光。“拍什麼？是很稀罕的動物嗎？獅子還是金錢豹？”
“那你可走運了，要你拍的正是世界上罕有的珍奇野生動物。”主編說，“龍。”
路易斯的大腦空白了幾秒。
“……這個野生動物也太狂野了吧？！”
“不正是你喜歡的嗎？”主編扶了扶眼鏡，“這可是獨家新聞，地城娛樂的古絲蒂小姐親口向我們透露的。明天正午，龍會降落在市郊的9-27號倉庫。你帶著攝影助理和文字記者去蹲點。如果照片拍得好，沒準你能得克拉克攝影大獎呢！”
主編畫的大餅絲毫沒有打動路易斯。拍動物是很有趣，但丟了小命就不值得了。
路易斯一宿沒睡，甚至考慮連夜帶著家什細軟逃跑。唯一讓他沒將計劃付諸實踐的，大概就是主編那句“古絲蒂小姐親口透露的”。
《首都每日通訊》人人都知道，古絲蒂小姐就是他們的福星。她的生花妙筆和無限創意讓報紙受益匪淺。隔壁社會新聞部的編輯經她指點後，立刻原地飛升，寫出了好幾篇膾炙人口的報道，如今已是報社的骨乾了。
每次古絲蒂小姐來報社，都會帶來新的獨家新聞。托她和地城娛樂的福，報紙銷量節節攀升，編輯記者們的獎金也拿到手軟。
古絲蒂小姐既然希望他們去拍攝龍，那肯定有她的道理。
於是第二天天不亮，路易斯就帶著他的攝影助理，以及一位搭檔已久的文字記者，來到了9-27號倉庫。
“話說我們有必要來這麼早嗎？”攝影助理打著嗬欠，東張西望。周圍不少倉庫一大清早就有工人進進出出，搬運貨物，可9-27號倉庫冷冷清清，不知道的還以為這兒是個廢棄的倉庫。
“這裡是地城娛樂的倉庫吧？”他接著說，“他們的魔力石板好像斷貨了，城裡到處都在傳他們說不定要卷款跑路。”
文字記者附和說：“是啊，他們還說今天會有龍來。可龍怎麼會來首都呢？它膽敢接近城市，就會立刻被軍隊射下來吧。”
“我明白了！”攝影助理作恍然大悟狀，“地城娛樂是想引龍來破壞他們的倉庫，這樣他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說魔力石板斷貨了，然後卷款跑路。”
“喂，你不要亂說！”路易斯斥責道，“你忘記古絲蒂小姐是怎麼幫助我們報社的嗎？”
“這跟他們卷款跑路也不矛盾啊。”攝影助理說，“夥計，我們都很明白你想拿攝影大獎。但是你不能把希望寄托在這種渺茫的東西上。我看你還是彆拍動物了，多拍拍人吧。”
路易斯鬱悶地架起相機架起相機。“總之，主編說龍會在正午時來，如果情況和他說的不一樣，我們再走也不遲。就當是浪費了半天。”
距離正午還有好幾個小時。攝影助理熬不住了，借口去上廁所溜了個無影無蹤。路易斯猜測他肯定是去附近的酒館裡買醉了。這麼一大早就喝酒，真是個不求上進的年輕人。路易斯暗自決定今天回去後就解雇他。身為報社的高級攝影師，他還是有權解雇幾個助理的。
路易斯自己找了塊乾淨平坦的地方坐下，對著天空乾瞪眼。
就在他快要睡著的時候，文字記者突然發出一聲驚懼的喊叫。
路易斯沒精打采地說：“不要一驚一乍，聽著怪煩的——啊啊啊！那是什麼？！”
天空中出現了一具赤紅色的龐然大物，一瞬間遮蔽了路易斯的視野。目之所及全都是火焰般的紅色，仿佛一整座火山飛到了他的頭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