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麼一會兒, 路易斯以為那座紅色的巨山會整個兒朝城市壓下來，將這座大陸上最大的城市夷為平地。他捂住臉，發出他這輩子所能發出的最恐怖的尖叫。他感覺到大地在震顫, 即使地麵裂開一條縫, 讓他墜入充滿硫磺與岩漿的深淵他也不感到奇怪。
地震很快停止了。路易斯戰戰兢兢地睜開眼睛，瞧見那紅色的龐然大物以不可思議的優雅停在了倉庫前的平地上。
——那就是龍！
路易斯滿心的恐懼, 那是渺小的人類刻在血脈中的恐懼，麵對比他們強大太多的遠古魔法生物，人類的恐懼代代相傳。但是在畏懼的心情之下, 路易斯的內心又充滿了敬畏和感慨。
多麼強大而又美麗的生物！雖然它無比致命, 但那種致命不正是一種美嗎？
他熱愛大自然中那些危險的生物, 不正是出於對它們美麗的熱愛嗎？
路易斯一時間陶醉在了對龍的讚歎之中，過了好一會兒才注意到有兩個人憑空出現在了倉庫前方。
其中一個黑衣銀發, 戴著禮帽, 拄著文明杖。
另一個濃妝豔抹，打扮花哨如同開屏的孔雀。
路易斯認出他們正是洛林·地城和古絲蒂小姐。
巨龍收起翅膀，光是這個動作就掀起了一陣狂暴的氣流。路易斯不得不伏低身體，防止自己被狂風吹走。
洛林倒是巋然不動, 一隻手拄著文明杖, 一隻手按住黑色禮帽, 唯有一襲黑色風衣和帽簷下的銀發被吹得淩亂狂舞。
周圍奔湧的狂風慢慢止息了下來。
“您到得可真早！”洛林走上前, 握了握紅龍的爪子。
紅龍高傲地昂起脖子，嘚瑟地搖晃著大尾巴。“我在半路上遇到烈雷了，那隻遲緩的藍色蜥蜴，明明比我早出發，卻根本趕不上我！現在你知道誰才是龍族的強者了吧？”
路易斯中怔愣中清醒過來。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剛剛目睹了一幕極具衝擊力的畫麵。
一頭龍，竟然在和洛林·地城握手！
他急忙衝到相機前, 取下鏡頭蓋，手忙腳亂地對焦，希望能記錄下這曆史性的一幕。
龍和人類指尖相觸，這張照片絕對能比肩威斯特蘭聖堂裡那幅著名的《女神創造人類》天頂畫！克拉克新聞攝影獎唾手可得呀！
路易斯連按好幾下快門。
“哢嚓”聲吸引了龍的注意力。它轉向路易斯，繃緊肌肉，低吼：“你們在搞什麼鬼？”
“他們是《首都每日通訊》的記者，來給我們拍照片的。”洛林說，“哦，您大概不知道照片是什麼。稍等一下。”
他打了個響指，一份報紙憑空出現在了他手中。
“請看，焚烽閣下。”洛林展開報紙，高高舉起。
紅龍屈尊降貴地低下頭，一臉不爽：“人類的文字還是如此粗陋，讓我瞧瞧寫了些什麼？‘商業大臣視察魔力遊戲專賣店’？哪個是商業大臣？這張圖片倒是畫得很逼真，把這頭戴假發的海豹畫得活靈活現。”
“這就是商業大臣。”洛林說。
“嘖，時代真是變了，海豹都能當大臣。”紅龍搖搖頭。
“這就是照片。那邊的記者拍了照片後會登在報紙上。《首都每日通訊》現在可是整座城裡發行量最大的報紙，整個首都的人民都能看到您的英姿。”
“哦！”紅龍立刻來了精神，“那你讓他們多拍幾張，挑最好看的放上去！”
它展開翅膀，昂起頭，抬起一隻爪子，擺出一個威武的姿勢。
路易斯感動得都快哭了。試問哪隻野生動物會這麼配合攝影師拍照？隻有龍，隻有能夠和人類溝通的龍！
他舉著相機，跟在龍後頭拍個不停。他現在才注意到龍穿戴著古怪的束具，身體兩側還掛著兩隻大箱子。倉庫工人們卸下箱子，打開之後，裡麵竟然碼著一塊塊光滑的黑色石板。
這可是能轟動全國，不，全世界的大新聞啊！
路易斯現在覺得自己就像個走在路上意外發現了金礦的幸運兒。哪家報社搶到這條新聞，哪家報社就能奪得全國的銷量之冠。而報道這則新聞的記者也將永遠名留青史！
洛林·地城先生竟然免費將消息放給他們，他真是太慷慨了！
然而洛林本人卻似乎不大開心的樣子。
他當著紅龍的麵清點了貨物的數量，然後叉著腰，不悅地說：“一共350塊石板。但其中有69塊都損壞了，損壞率高達19.7%！還有十幾塊石板有微小的磨損！”
紅龍一臉無所謂道：“那又如何？”
“我定下的損壞率是5%，您這也太誇張了吧？您在半路上做了什麼？後空翻？”
“我沒有！”紅龍誠實地回答，“是側空翻1080度外加俯衝墜地、加速急停、圓環繞飛……”
路易斯和文字記者對視一眼，後者立刻將他們的對話飛快記錄下來，同時嘴裡念念有詞：
“本報訊，紅龍快遞員業務不精，給地城娛樂造成重大損失……”
紅龍怒目而視：“你在寫什麼鬼東西？！信不信我咬斷你的喉嚨？”
它衝文字記者亮出鋒利的牙齒。這時，天邊又出現了一道藍色的龐大身影。
洛林手搭涼棚，眺望那逐漸接近的影子。“哦，是烈雷閣下。”
——第二條龍來了！
路易斯的世界觀在短短數十分鐘內受到了第二次衝擊。
一條龍也就算了，竟然還有第二條？！而且他沒記錯的話，根據古代吟遊詩人的詩歌，紅龍焚烽和藍龍烈雷不是死敵嗎？這兩條不死不休的巨龍居然會冰釋前嫌，一同為地城娛樂運貨？
路易斯顧不上思考那麼多。他抱著相機衝向藍龍飛來的方向，想第一時間記錄下藍龍的姿態。文字記者也忙不迭地跟上他。
紅龍見他倆拋下自己，頓時急了。
“喂，你們彆隻顧著拍那家夥啊！也拍我啊！我不比那頭藍色大壁虎好看嗎？”
它試圖用自己的身體遮擋相機，但路易斯還是見縫插針地拍到了藍龍的照片。
藍龍如同一根沒有重量的羽毛般，輕盈地降落在空地上，姿態比紅龍更為優雅。
“洛林大人。”它甚至禮貌地向洛林點頭示意，“我來遲了。”
“不不，您還是比預定時間早到了。”洛林客氣地說。
藍龍瞥了一眼氣急敗壞的紅龍。“比那頭紅色蜥蜴遲，就是遲了。不過我相信，我飛得比它更穩當。”
倉庫工人們在洛林的指揮下也卸下了藍龍身上的貨物。路易斯舉著相機，給他們拍了數十張照片，原原本本地記錄下了清點貨物的全過程。
紅龍一臉嫌棄地望著他們，好像不想參與這場無聊的盤貨活動。但路易斯注意到它雖然表麵嫌棄，卻還是偷偷伸長脖子，想從高處看清藍龍帶來的貨物。
“真是了不起，”洛林對照著貨物清單說，“總共650塊石板中，隻有10塊略有損壞。比焚烽閣下好多了。”
“什麼？”紅龍不滿地嚷嚷起來，“我飛得可比它快！它哪裡好了？！”
藍龍譏誚地笑了笑：“有時候光快是沒有用的，還得有技巧。洛林大人，如果我沒記錯，損壞的貨物如果太多，是要扣薪水的對嗎？”
洛林點頭：“沒錯。依照我們的約定的確如此。”
他摸了摸口袋，掏出一塊小巧玲瓏的黑曜石板，看上去有點兒像迷你版的魔力遊戲石板，但形狀略有不同。
他敲打了迷你石板一下，石頭中響起一個機械而尖銳的女聲：
“歸零，歸零，歸零……”
洛林在迷你石板上戳戳點點：“嗯，每塊石板的運費是……損壞率超過了5%，所以要扣除……再加上底薪，所以焚烽閣下能得到的薪酬總共是……”
紅龍的鼻子裡噴出一股硫磺味的煙霧：“憑什麼？！難道速度不是最重要的嗎？肯定是那幫矮人的錯，貨物裝上的時候肯定已經損壞了！不要再扣了都快扣光了！——那邊的記者，你拍什麼拍？不許拍了！”
“焚烽，你想乾什麼？難道你要殺了這位可敬的記者嗎？勸你最好三思而後行，我烈雷絕對會挺身而出保衛這位記者的言論自由。你想跟我在這裡打一場嗎？”
“笑死我了，你這頭藍色蜥蜴什麼時候還懂言論自由了？喂，洛林·地城！你就在旁邊乾看著嗎？管管這幫無毛猴子！”
“歸零，歸零，歸零……”
雖然被龍痛罵，但路易斯·肯特還是覺得無比幸福！
想想吧，接下來一個月，不，整整半年的新聞都不用發愁了。先放出兩條龍的照片，再報道它們俯首甘為快遞員的故事，再細細講述它們之間的恩怨情仇，輔以各式各樣的專家評論、讀者來信、花邊新聞……《首都每日通訊》的銷量必將節節攀升，而路易斯已經在腦內勾勒出自己捧著克拉克新聞攝影獎獎杯的畫麵了。
然而，他還不知道這天的驚喜尚未結束。
兩條龍正為“速度重要還是穩妥重要”的問題吵得沸反盈天時，遠處的道路上揚起一股塵埃。幾輛蒸汽機車咆哮著駛進了。路易斯透過鏡頭，敏銳地看到駕車的都是穿軍服的士兵。
“呃，糟糕，”路易斯低聲對自己的同事說，“該不會軍隊要來屠龍了吧？”
幾輛軍車在倉庫前停妥，一個製服筆挺的年輕軍官跳下車，恭恭敬敬地拉開後車門。
車上下來一名須發皆白的老人。他的年紀看上去已經能當路易斯的祖父了，但他的精神頭可比年輕小夥子還旺盛。他腰背筆直得如同一杆標槍，銳利的目光大略一掃，在場眾人便不由地喉頭一緊，像是有一把刀貼在了他們的咽喉上。雖然年紀大了，但軍服下的肌肉依舊發達，路易斯毫不懷疑這位老人隨手一拳就能打爆自己的狗頭。
“天呐，那是陸軍元帥霍恩伯裡！”路易斯倒抽一口冷氣，“如果洛林先生好好解釋一下，他會相信那兩頭龍沒有敵意嗎？”
文字記者神情凝重：“那老頭的脾氣一直很倔，說不定他們會當場打起來。你注意到他們車上駕著機槍嗎？”
“萬一……萬一真的發生什麼衝突，嗯，你覺得我們倆去調解有希望嗎？我們好歹是記者，還算有點發言權的對吧？”
說著說著，路易斯自己都沒底氣了。霍恩伯裡元帥馳騁疆場的時候，他還沒出生呢。他有什麼本事能勸服那位身經百戰的老人？
霍恩伯裡元帥大步流星、氣勢洶洶地走向洛林，那些年輕軍官不得不小跑著才跟上他。洛林仍舊麵帶微笑，完全不知道接下來即將發生怎樣的慘劇。
“哦不不不，他們要打起來了！我不敢看了！”路易斯發出絕望的□□。
然後——
“啊，洛林·地城先生，您的氣色還是這麼好！”
霍恩伯裡元帥一把攥住洛林的手，用力搖晃了幾下。
洛林的胳膊都快被他搖斷了，但還是保持著風度翩翩的笑容。“沒想到元帥閣下會大駕光臨。這點小事交給我處理就好，何必勞動您的大駕？”
“我還是得親自來一趟。下麵那幫小年輕怕龍都怕得要死，真是沒用！”
路易斯目瞪口呆地看著尊貴的元帥閣下同洛林·地城像老朋友似的寒暄起來。其他的軍官們圍在元帥周圍，警惕地瞪著兩條龍，卻並沒有攻擊的意思。
兩條龍則全然無視了這群全副武裝的小小人類。比起無毛猴子本猴，它們顯然對猴子的座駕更感興趣。
“瞧，烈雷，是鐵皮盒子！”紅龍指著蒸汽機車興奮地招呼藍龍，它就像一隻記憶隻有七秒的金魚，瞬間忘記了方才它們還在爭吵的事實，“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小的鐵皮盒子！”
“這是蒸汽機車，你這蠢蜥蜴。”藍龍冷冷地說。
“我當然知道這是蒸汽機車！我就愛叫它鐵皮盒子！”
霍恩伯裡元帥背著雙手，審度地凝視著兩條喋喋不休的龍。
現在它們開始爭論為什麼一個鐵皮盒子會自己動起來。藍龍認為這是魔法，紅龍則堅持盒子內部藏著一個小妖精，機車運行全靠它拚命踩踏板。
“它們比我想象的……要更聒噪一點。”元帥字斟句酌地說。
“龍和鳥是近親。您想想鳥有多聒噪。”洛林說。
元帥擺擺手：“先不提這個。我真好奇您究竟是怎麼說服這兩條龍的。過去有不少勇者都試圖馴服巨龍，可他們的下場無一例外是變成龍的晚餐。您是什麼做到的？”
洛林露出神秘的笑容：“商業機密。”
元帥定定地看著他，像是在揣度這位年輕商人的心思。但是他那白皙的臉上什麼信息也沒透露出來，仿佛戴著一張完美無缺的假笑麵具。
最終老元帥歎了口氣：“好吧。我昨天和國防大臣商量過了，如果它們願意與人類和平相處，我們可以從國防預算中撥出一部分來為它們提供食物。就當作是動物園裡又來了兩頭食量大、還會滿地亂跑的猛獸。”
“那可太好了！”洛林笑意更盛，“我剛剛還在發愁上哪兒為它們找那麼多羊呢。”
“但有個前提，就是它們不會跟其他國家結盟。我們打算在接下來的萬國博覽會上展示這兩條龍，這是揚我國威的大好機會。雖然龍不一定覺得它們是我們的盟友……”
洛林拍了拍老元帥的肩膀：“我明白的，元帥閣下。隻要龍和海岸王國站在一起，即使它們不表態，其他國家也會認為這是一種軍事上的威懾。”
“您能理解真是太好了。話說回來，這兩條龍要在首都待多久？”
“我讓它們在這兒休息一夜，明天返回諾雷利亞。”
霍恩伯裡元帥蹙眉思忖。“那它們晚上住在哪兒？即使它們沒有主動搞破壞的意思，但是看看它們的體型！就算不小心摔一跤，它們也會對建築和人類造成極大的破壞。您能讓它們不要進城嗎？”
洛林想了想。“龍可以變成人形。那樣就沒問題了吧？”
“可它們顯然不願意變不是嗎？否則它們早就這麼乾了。”老元帥乾巴巴地說。
“這沒問題。我來跟它們說。”
洛林轉向兩條龍，揮舞雙手引起它們的注意。
“焚烽閣下，烈雷閣下，我想帶你們去參觀一下鄙店，讓員工和顧客們見識見識兩位的英姿。但是店鋪太小了，你們如果以這種形態進去，樓房肯定會塌的。所以兩位能暫且變成人類形態嗎？”
兩條龍彼此對視，仿佛同時思考該不該同意洛林的請求，以及同意和拒絕會造成怎樣的後果。它們在互相猜忌，路易斯簡直可以感受到它們之間那火藥桶般一觸即發的氛圍。
最終，是藍龍先開了口。
“我很樂意參觀貴店，洛林大人。”它說，“您的店鋪塌了對我也沒有好處不是嗎？”
龐大的藍色影子瞬間消失，藍龍方才所站的地方出現了一個擁有鋼藍色頭發的……小孩。
他看上去約莫十二三歲，是進工廠擰螺絲的最低年紀，穿著一身中古時代壁畫中魔法師常穿的那種華麗而繁複的長袍，鋼藍色的頭發散發著金屬般的光輝。
路易斯用力揉了揉眼睛，可不論他怎麼揉、怎麼看，那都是個如假包換的小孩！
他猛地朝洛林打手勢，想問問這位商人是否搞錯了什麼。但洛林隻是朝他攤開手，無奈地說：“沒錯，這就是烈雷閣下。它作為龍已經活了數百年了，但在龍族當中還年輕得很。”
路易斯愣神了好幾秒，接著才反應過來：絕不能讓這個獨家新聞落到彆人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