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既矯情、又無理取鬨,總之我就是哪哪都不好,一爺不中意我,我明兒就走,離一爺遠遠的就好了。”阿檀哭得越發傷心了,聲音嗚嗚咽咽的,中間門還抽泣一下,那顫顫抖抖的尾音,讓人疑心她又要暈過去。
秦玄策氣得頭都疼了,他抓住那幅雀金緞,三兩下撕了個粉碎,擲在阿檀腳下,倏然一聲斷喝:“夠了,不許鬨!”
聲音嚴厲,帶著殺伐之氣,宛如雷霆臨陣前。
“嘎……”阿檀打了個嗝兒,嚇得一口咬住了自己的袖子,哭聲倒是止住了,眼淚卻越流越急,那如泣如訴的模樣,似乎有天大的委屈藏在心裡,淒慘得要命。
所以說,女人都是叫人心煩的,哭哭啼啼、扭扭捏捏、種種不可理喻,尤以眼前這個最甚。
秦玄策忍無可忍,重重一拂袖,憤怒地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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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年四月,武安侯傅明晏自北境遣人送奏折上京,由安南節度使崔則轉呈禦前,彈劾驃騎大將軍秦玄策,斥其居功自傲,目無法紀,日常多有跋扈專橫之行,麾下囤重兵,為其私用,此圖謀難辨,理應嚴查。
高宣帝召秦玄策入宮對質,秦玄策與崔則爭論,雙方皆厲色,眾禦前金吾衛如臨大敵,持兵刃以待,隻恐大將軍當庭暴起,不可收拾。
秦家累世英傑,皆對朝廷儘忠死效,秦玄策更是天生將才、驍悍無敵,高宣帝愛其善戰能用,素來偏心,縱然其少年桀驁,偶有不馴之舉,亦不忍苛責。
隻因出麵之人為崔則,清河崔氏之首,身後為關東望族諸姓,高宣帝為安世家之心,不得不裝模作樣把秦玄策叫來,不痛不癢地說了一頓,依舊命其回去靜心思過。
末了,高宣帝轉過來,反而還對崔則抱怨了兩句:“玄策出身武人之家,性子剛硬,心思簡單,日常每每有恣縱之處,朝中諸臣時有不滿,朕也頭疼得很哪。”這語氣宛如老父親在說自己家不成器的兒子。
皇帝接下去的話語就意有所指,“不若傅卿,行事穩妥,滴水不漏,朕心甚慰。說起來,傅卿也十幾年沒有回京了,家眷皆在此,胡不思歸?”
武安侯傅明晏,其人有雄才大略,多年為朝廷鎮守西境,威名赫赫。
但十四年前,出了種種意外,武安侯夫人崔婉亡故,武安侯為追究罪魁禍首,揮師北上,直逼長安,半道為晉國公秦勉所阻,昔日舊友在劍南道對峙,兩部人馬劍拔弩張。
幾經僵持,高宣帝讓步,允武安侯所請。後,武安侯上表請罪,依舊退回西境,但終究君臣生隙。
崔則麵上依舊恭順:“武安侯為陛下戎邊,忠心耿耿,不敢或離,家國難兩全,舍家而顧國也。”
正因其手握重兵、把守要隘,故朝廷亦不敢擅動。
高宣帝哂然一笑,不予置喙,又溫言了幾句,將此事揭過不提。
崔則憤憤而退。
秦夫人聽聞此事,叫人仔細打聽了一番,才得知上巳節那日秦玄策和傅家大姑娘在曲江畔起了爭執,他把人家姑娘欺負哭了。
秦夫人為之氣結,急急命人去尋雀金錦緞,豈料整個長安近來統共就一匹,剩了一半,卻被秦玄策拿走了,再追問下去,已經被秦玄策撕碎了。秦夫人無奈,隻得備了千兩黃金和各色綢緞,親自去傅家致歉。
武安侯遠在西境,十幾年未歸,其妻早亡,不能撫育女兒,傅錦琳是由傅老夫人一手養大的,向來當作眼珠子一般疼愛,容不得旁人半點輕慢。
傅家大門緊閉,沒讓秦夫人進去。
傅老夫人還叫了一個老嬤嬤出來,不冷不熱地道:“不敢當夫人賠禮,我們傅家小門小戶,晉國公府權大勢大,我們家老夫人說了,原先是她老人家不懂禮數,妄圖和您攀交情,大是不該,今後還是敬而遠之為好。”
秦夫人這些年尊貴慣了,從來沒有被人這樣駁過麵子,聞言亦大怒,當下冷笑一聲,打道回府了。
她回到家中,餘怒未消,還要把秦玄策叫來,罵了一頓:“堂堂男兒,卻和一個姑娘家置氣,虧你如今是大將軍,傳揚出去,簡直沒臉見人。”
她說著說著,自己又疑惑起來:“按說你一向穩重,怎麼會如此莽撞?該不會是你對人家姑娘有意,見她許了彆人,心懷不滿,故意生事吧?”
秦玄策自幼性子跳脫,行事恣縱,每每被老國公拿著家法追在後麵打,鬨得府裡雞飛狗跳的。隻在父兄走後,仿佛一夜之間門脫胎換骨,變得冷峻又嚴肅,如果不是如今發生了這等事情,連秦夫人都快忘記了秦玄策少年飛揚的時候。
秦玄策本就煩躁,被秦夫人說得頭頂冒煙,又懶得辯解,乾脆躲出了家門,去北郊軍營住了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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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已經到了雨季,夜裡剛剛下了一場雨,到處都濕漉漉的,園子裡的芍藥開得差不多要敗了,最後被雨水打翻在地上。天還是陰的。
秦玄策在北郊軍營的這幾日,鬱氣未消,反而更盛,把底下的軍士操練得死去活來,一片哀嚎,直到這一日晉國公府來了人,把秦玄策叫了回去,下麵的人才算逃過一劫。
原來前兩日太子給秦玄策下了貼子,邀秦玄策去飲酒,當日秦玄策隻說軍務繁忙,給推了。
今兒秦夫人不知怎的,知道了這個事情,因她和蕭皇後一向交好,見不得秦玄策這般冷落太子,故而把兒子專門叫回來,提了一下:“早上東宮還遣人過來問你今日是否得空,依我看,你還是過去一趟,太子是個溫雅君子,如此厚意,你做臣下的,豈能自傲?”
“皇上春秋正盛,太子尚是儲君,來日如何,亦未可知,正因我手上權重,更要避嫌。”秦玄策冷靜地道,“太子端方至誠,斷不會為了這些繁文縟節之事而怪罪我,待太子或有坐北朝南之日,我自會儘忠效命,如今為時尚早矣。”
秦夫人聽得悻悻的:“偏你歪理多,無非就是孤僻不近人情罷了,算了,去吧、去吧,彆杵在我麵前,我看見你還在生氣呢。”
秦玄策退了出來,回到觀山庭。
長青帶著眾小廝上來,服侍秦玄策換鞋、更衣、奉茶,殷勤利索,一如從前。但秦玄策總覺得有些不對味的地方,他板著臉,冷冷地盯著長青看,直把長青看得頭冒大汗。
“一爺,……還有什麼吩咐?”長青擦了擦汗。
這廝實在是沒有眼力見,半點都不能體恤主人的心思。
秦玄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我房裡那個貼身丫鬟呢,還在生病嗎?怎麼不出來乾活?”
一爺房裡的貼身丫鬟?那是誰?長青的腦筋轉了好幾圈才反應過來:“哦,阿檀嗎?”
他垂下手,小心地道:“正要說予一爺知曉,今兒太子宴客,有幾尾難得的金翅黃河鯉,東宮的人聽說阿檀片得一手好魚膾,早上過來稟明了老夫人,把阿檀借過去用了。”
難怪今天秦夫人會記起太子宴客的事情,原來還有這麼一出。
“砰”的一聲,秦玄策把茶杯重重地放回案上,發出很大的聲響,把奴仆們嚇了一跳。
秦玄策麵無表情:“我的丫鬟,我在家的時候,她裝病偷懶不乾活,如今卻去服侍旁人,怎麼,東宮的客人比我金貴嗎?”
長青又開始猛擦汗。
秦玄策站了起來,冷冷地吩咐:“備車,我要去東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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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內,高殿明軒,朱柱雕梁,水晶簾動,簾外隔著芙蓉花影,十六扇畫屏半透,沉香嫋嫋其中,宮人往來,躬身屏息,莫不恭謹。
居高位者為太子,太子妃偕坐,底下為諸王並王妃、諸公主並駙馬,今日為東宮家宴,太子敦厚,與眾弟妹交好,來的人也挺齊全。
阿檀原本就是宮裡出去的,不需旁人提點,自然謹守規矩,俯身跪拜於堂下,垂首低眉,不敢直視貴人。
宮人奉上了活魚並各色器具。
阿檀上前給貴人行禮之後,素手執刀,當場給活魚去鱗、破膛、剔骨、片刀,蓋因這魚膾貴在一個“鮮”字,貴人們好的就是這一□□蹦亂跳。
阿檀刀工精湛,自不必說,皓腕輕動,銀光翻轉,魚生薄如紙,白如娟,似不堪風吹,隨刀起,如雪片,驚了飛鴻。
她的容貌極盛,縱然是在美人如雲的禁宮中,也是出挑醒目的,兼之素手纖纖,斫膾如風,姿態似信手拈花,更顯得美人灼灼如華,格外不同。
幾位王爺的目光投了過來,恣意流連,十分露骨。
一個駙馬膽子大了一點,也跟著覷看了一眼,馬上被身邊的魯寧公主揪住了耳朵:“看什麼呢,那婢子生得美嗎?要不要我替你叫過來,好生瞧上一瞧?”
駙馬趕緊告饒:“妖冶貨色,十分低俗,不需瞧、不需瞧。”
阿檀的手頓了一下,咬緊了嘴唇。
雲都公主就坐在太子下首,年輕的女孩兒一幅天真爛漫的神色,在太子麵前也沒個端莊形態,手托著腮,慵懶地坐著:“魯寧姐姐彆聽駙馬騙你,他口是心非呢,那婢子,據說是大將軍的房裡人,大將軍那樣出了名的不近女色,卻為了她和武安侯府的人翻臉,可見男人眼裡,她必然是極美的。”
大周朝將軍眾多,但能被雲都公主呼作“大將軍”的,卻隻有一人。
魯寧的駙馬苦笑著拱手:“雲都殿下,求您少說兩句吧,好歹饒過我這一條命,我可多謝您了。”
雲都公主“噗嗤”笑了,又轉過去對上座的太子妃道:“聽說不久前,大將軍從太子妃這裡取了半匹雀金繡的緞子走,太子妃可知道後來這緞子給誰了?”
太子妃隻是抿嘴笑了笑:“你皇兄既然送出去了,我管那許多做甚,橫豎也不缺這些玩意兒。”
雲都公主慢悠悠地道:“太子妃還不知道呢,那緞子後來就是給了這個婢子,您是個大度的,要是我的話,指不定有多生氣,憑什麼呢,這樣卑微之人,也配拿我們的東西?真真可笑。”
太子妃比雲都公主年長了許多,她嫁入東宮數年,和太子同聲同氣,連性子都變得差不多類似,聞言神色一點不變,溫柔地道:“下麵那些奴婢,就和貓兒狗兒差不多,若是討喜,賞賜點物件也不過尋常。今兒不是你央了你皇兄,特意把這個婢子從晉國公府叫過來的嗎,難不成就是為了和她生氣,你這孩子,可不是傻了,憑白把自己的身份都折損了。”
雲都公主咬了咬嘴唇,嬌嗔道:“才不是呢,誰要和她生氣,她也配?我隻是聽說大將軍為了一個美婢和武安侯府起了爭執,心中好奇罷了,誰知道呢,居然是這麼一個狐媚子般的貨色,大將軍的眼光也忒差了。”
雲都公主的那點小心思,這宮裡的人沒有幾個不知道的,連高宣帝都出麵向秦玄策試探過,怎奈神女有情,襄王無意,大將軍當時回了一句話:“臣隻喜歡手裡的劍,不喜歡女人”,叫人氣煞。
太子妃用帕子按住嘴角,掩飾住自己的笑意,雲都公主是個小心眼的,容不得旁人笑話她這個。
但雲都公主還是從太子妃的眼神中看出了那點意思,不由有點惱羞成怒,翹起鼻子“哼”了一聲:“這婢子既和貓狗等類,那我此刻心中不喜,想把她拖出去打死,來人哪……”
阿檀在下麵一直戰戰兢兢地聽著,此際遽然一驚,手裡的刀一偏,刀尖刺破了自己的手指,她疼得抖了一下。
“不可。”還是太子溫和地出聲,阻住了雲都公主,“雲都,彆鬨,這是從晉國公府借過來的人,就是條狗,那也得問她主人肯首才可。”他用半是玩笑的語氣道,“玄策不同旁人,惹不得,連孤都怕他。”
雲都公主不依不饒,撒嬌道:“下等婢子而已,原來還是母後從宮裡賞賜出去的,打死一個有什麼要緊,回頭讓母後再補一個給晉國公府,不要緊。”
她的聲音甜美而清脆,臉上帶著天真的笑容。有些人生來高貴,打殺一個奴婢,其實和折下一枝花也沒有太大的區彆。
阿檀不知道是嚇的、還是手疼的,刀都拿不穩,她停了下來,望了望四周,一臉茫然、滿心惶恐。
但上位的貴人卻沒有一個正眼看她,仿佛她不過螻蟻。
魏王在旁對雲都公主抱怨道:“好好的,生什麼事,你還讓不讓人吃魚膾了?”
魏王和雲都公主同是杜貴妃所出。貴妃盛寵無雙,尊貴慣了,養得兩個孩子高傲任性,等閒人皆不在眼裡。
魏王旁若無人地和雲都公主討論道:“你說我用一匹大宛天馬換那婢子,不知道大將軍肯不肯?他若是肯,回頭等我賞玩兩天,再把這婢子交由你處置,豈不周到?”
阿檀聽得瑟瑟發抖,她的身段起伏有致,該細的地方宛如束素,該圓的地方豐潤挺翹,這麼一發抖,就顯得格外盈盈顫顫,撩得人心癢癢的。
又有齊王、韓王等看得眼熱,湊趣道:“我們再加兩匹馬,大將軍應該是肯的,魏王,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不如……。”
太子笑罵道:“這也太不像話了,你們都給孤閉嘴,不許胡鬨。”
這時候,宮人來報:“太子殿下,大將軍到。”
太子笑了起來,親自起身迎了出去:“孤還當他不來了。”
少頃,秦玄策和太子一同進來。
大將軍手握重兵,征伐四海,凜然威嚴,今天不知為何,顯得格外冷峻,他的臉色淡淡的,也不見得有什麼太多的表情,隻是掃了一眼全場,那目光宛如利劍,上麵還帶著未曾乾涸的血色,叫人不寒而栗。
殿中的說笑聲頓時小了下去。
宮人手腳利索地在太子的下首擺好了案幾座位,恭恭敬敬地引秦玄策入座。
秦玄策的目光好像始終沒有在阿檀身上停留過,但他還未坐下,就喚了一句:“阿檀,過來。”
聲音威嚴而冷漠,和他平日喚她時也差不太多。
前幾天,阿檀還在氣鼓鼓地對他說“您走開,彆和我說話”,這會兒聽見他叫她,一點骨氣都沒有,飛快地扔了手裡的刀和魚,挨過去,躲到他的身後。
秦玄策坐了下來。
太子歸座,笑道:“玄策居然遲到,該罰酒三杯。”
立即有宮人上前,為秦玄策斟酒。
秦玄策端起酒杯,酒未入口,先看了阿檀一眼。
那一眼,令他的眉頭皺了一下:“你的手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