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檀呆住了,抱著秦玄策的那件袍子,在手裡揉來揉去,低下頭,眼淚叭嗒叭嗒地掉了下來,抽抽搭搭地道:“好,我知道了,我不值錢,二爺不喜歡我,我……”
她忍不住,也不嫌棄臟臟臭臭的,用那袍子捂著臉,哭著跑出去了。
秦玄策目瞪口呆,呆了半晌,轉過頭看了看長青。
長青飛快地搖頭,表示無辜:“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秦玄策勃然大怒:“反了這是,三天兩頭給我臉色看,到底誰才是主子!來人啊,把那丫鬟給我……”
長青一臉惶恐地看著秦玄策。
“給我……”秦玄策怒視長青。
“什麼?”長青心驚膽戰地等候主子吩咐。
秦玄策的嘴巴張了張,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而後,怒道:“給我備水,我要沐浴,沒聽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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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罐裡的食材已經煨了兩個時辰,隔著罐口的荷葉封,裡麵的湯汁“咕嚕咕嚕”的冒著小泡泡,香氣濃鬱宛如膠質,把人都給黏住了。
阿檀揭開瓦罐口的荷葉,將刺參、蹄筋、魚肚、花膠等物倒入罐中,再封上,用火鉗子撥拉了一下小爐中的炭木,火星子迸裂開來,“劈啪”作響。
“謔,你今天又煮什麼菜色?太香了,真叫人受不了。”長青蹲在小廚房的門口,使勁地咽口水。
“香就對了,這道菜就叫作‘滿壇香’。”
阿檀忙著呢,這邊滿壇香在灶上煨著,那邊取了一隻剝淨的鵪鶉來,手持剔骨細刀,微微一錯,從頸骨入刀,一路至肩胛,再至翅腿,刀尖入肉一分,絲毫不偏,翻轉之間,細細地將整幅骨架剔了出來,而鵪鶉形態無損,皮肉俱全。
“謔,你這手藝真漂亮。”長青再次嘖嘖稱讚,“不過費那工夫作甚?二爺牙口好得很,一口一個不帶咬的,他啃得動骨頭,你不必替他剔骨頭。”
“去了骨,才好往鵪鶉肚子裡塞東西,這道菜以八寶為名,外頭的鵪鶉不過是器皿,好吃的是裡頭的餡料。”
阿檀一邊答著,手下不停,將鬆茸、筍片、火腿、蝦仁、雞脯肉等物用旺火爆炒,迅速翻至五分熟,塞入鵪鶉腹中,用細棉線紮起,刷一層甜醬汁,過油清炸,至外酥內嫩之際,撈出瀝乾,再刷一層蛋液,換油,下鍋打了個滾,最後出鍋,金黃焦香,依舊是俏生生的一整隻鵪鶉,擺在了盤中。
這一套下來,看得長青眼花繚亂,有點傻眼:“我說阿檀,你的手指不是還傷著嗎,剛剛太醫院的人還過來給你換過藥的,你今兒卻在廚房加倍搗鼓,我看你做的這幾樣菜色,一個比一個費工夫,敢情那手指頭是彆人的?”
阿檀傷在左手食指,她豎起這根手指頭,笨笨地搖了兩下:“在廚中乾活,刀傷火燎那是常有的事,有什麼打緊,我們做下人的,哪裡就那麼嬌貴了,偏生二爺矯情,驚動了太醫,我還害臊著呢,你快彆說了。”
長青擠了擠眼睛:“難得二爺體恤,你怎麼不偷懶兩天,還越發勤快起來,真是個傻瓜。”
阿檀眉頭打結,露出一幅憂心忡忡的神色:“就是因為我前段日子偷懶,你看看,二爺如今嫌棄我了,說我不值錢,若再不顯得我能乾一些,保不齊二爺明兒就把我一腳踢出門去。”
長青啞然失笑:“二爺哪怕嫌棄你,也不至於將你踢出門去,晉國公府家大業大,養著閒人多了去,也不差你一個,怕什麼。”
阿檀卻直搖頭:“不成、不成,總之你不懂……”
雖然秦玄策這這這、那那那、哪裡都不太好,但不知道為什麼,阿檀總覺得,他確實是縱容她的,若是換給魏王,那就說不準了,或許她過兩天就要死在雲都公主手裡。
膽小的阿檀這麼想著,打了個哆嗦,又取了兩隻青蟹出來,把袖子卷得更高一些,握了握小拳頭,道:“再來一道天花蟹黃饆饠吧,讓二爺看看我的手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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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這天的晚膳格外豐盛。
丫鬟們端上來的菜肴色與香皆是絕倫,有整隻黃澄澄、香噴噴的鵪鶉、有一朵在清湯中綻放如蓮花的白菜嫩心,還有一盤饆饠,剩下幾樣是什麼,秦玄策也分辨不太出來。
阿檀垂手立在下首,用她嬌嫩嫩的聲音一一分說:“一道滿壇香,中間有鮑魚、刺參、花膠、魚肚、鹿筋、花菇、瑤柱等食料,前後用雞湯和老酒熬足了四個時辰,很是入味,如膠似蜜,有奇香,這道菜就是做起來多費點時間。”
那道滿壇香色如琥珀,濃鬱葷香,令人聞之微醉。
“一道酥炸八寶鵪鶉,整隻骨頭都剔出來了,裡麵有蝦肉、雞肉和火腿做的餡料。”
這個,完整無缺,渾然一體,根本看不出骨頭剔掉了。
“一道牡丹珍珠丸子,是把鱖魚去皮刮肉,捶打至膠質,捏成丸子,用羊湯汆熟,下麵是紅糟羊腿肉切薄片,卷成牡丹花狀,做底托,取其形態之意。”
牡丹花瓣紅潤輕薄,魚肉丸子晶瑩細膩,不似菜肴,倒似擺設。
“還有蟹黃饆饠、開水白菜,家常樣式,不算什麼……”
阿檀說著、說著,聲音漸漸地小了下去。
秦玄策的神色越來越不好看,雖然他日常總是冷冷的,但如今阿檀已經很能從他那張沒有表情的臉上分辨出他的情緒了,就譬如現在,他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股“我不悅”的氣息。
阿檀不知道自己又做錯了什麼了,她有點委屈,搓了搓手,腳尖向後蹭了兩步,怯生生地道:“可是我做得不合二爺的口味?二爺您說,我下回一定改。”
她的眼睛望了過來,水光盈盈的,眨巴了兩下,睫毛上都沾了霧氣,好似他說個“不”字,她就要哭給他看似的。
秦玄策嘴唇的線條繃得緊緊的,忍了又忍,良久,才硬邦邦地道:“下去吧,這幾日,叫大廚房的老李給我做菜,不用你。”
阿檀使出渾身解數,辛辛苦苦忙活了半天,特意用來討好秦玄策的,豈料得到這麼一句話。
一下子,她覺得天都塌了,因為打擊太大,這回連哭都忘記了,神情恍惚地“哦”了一聲,搖搖晃晃地走了出去。
背影蕭瑟,仿佛身後還能卷起一片落葉,連前麵的路都沒看,“哐”的一聲,一頭撞到了門扇上。
秦玄策下意識地站了起來,覺得她八成又要開始“嚶嚶嚶”。
可是阿檀一點聲音都沒吭,呆呆地摸了摸腦袋,就像夢遊一般飄了出去。
她又怎麼了?
秦玄策百思不得其解,轉頭嚴厲地看了看長青。
長青擦了擦汗:“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秦玄策皺了皺眉頭:“這婢子,無端端又在矯情,不可理喻。”
……
晚膳的菜肴應是十分美味,尤其是那道滿壇香,煨在紫砂瓦罐中,外麵裹著厚厚的藺草殼包,蓄著熱氣,醇香四溢,就像勾子,勾得旁邊伺候的奴仆都有些站不住。
但秦玄策全程端著一臉冷峻而嚴肅的神情,吃什麼都是麵無表情的,讓人疑心這頓飯大約忘了放鹽。
眾奴仆皆戰戰兢兢,屏息斂聲地伺候秦玄策用了晚膳。
飯畢,長青如往常一般給秦玄策奉茶。
這原本就是長青慣做的,自從阿檀做了秦玄策的貼身丫鬟後,曾經轉到阿檀手裡,但前些日子,阿檀躲著不出來,長青又把這活計接了回來,這會兒也沒什麼異樣,沏了秦玄策常喝的西山白露上來。
秦玄策卻不接,隻是用銳利的目光掃了長青一眼。
長青覺得自己最近特彆能出汗,他又擦了一下:“二爺今天不喝茶嗎?”
秦玄策下巴微抬,語氣矜持:“我要雀舌芽,叫丫鬟給我上這個。”
他後麵那半句說得特彆重、特彆慢。
長青不愧是二爺身邊第一號得用的人,腦筋轉得特彆快,愣了一下,馬上反應過來:“是、是,我馬上叫丫鬟給二爺上雀舌芽。”
他火急火燎地跑出去了。
隔了片刻工夫,阿檀端著茶水上來了。
她眼角微紅,綴著一滴淚珠,眉尖輕顰,似籠罩煙愁,看過去好不可憐,仿佛被誰欺負了似的。
秦玄策生平最恨女子扭捏作態,就如眼前這個模樣,若是尋常,他大抵是要叫人給打出去的,但此刻……此刻他揉了揉額頭,隻覺得腦殼有點疼。
阿檀給秦玄策斟了一杯茶,雙手奉上,小心翼翼地覷看著他的臉色,用嬌嬌軟軟的聲音道:“二爺,這清沏的雀舌芽稍淡了些,府裡有今年新上的顧渚紫筍,味濃、香醇,適宜煎茶,若是加上小酥芝麻和鬆子,更是絕配,我給您現煎一甌,可好?”
這又和往日一樣殷勤了。
秦玄策壓了壓嘴角,淡淡地道:“不必。”
阿檀滿心憂傷,試圖最後挽救一下,弱弱地道:“那,二爺您這一天多有辛苦,我給您捏捏肩膀,可好?”
她殷切地望著秦玄策,她自己並不覺得,其實那嫵媚而纏綿的眼波,幾乎能把人溺死。
秦玄策似乎猶豫了一下,還是冷靜地搖頭:“算了,不必。”
不得了。阿檀的眼淚“刷”地就下來了,她抽著鼻子、咬著嘴唇、眼睛紅紅的,看那可憐的姿態,似乎想抱著桌子腿大哭一場:“我已經十分用心了,二爺到底對我哪裡不滿,這也不行、那也不要,我就這麼不中用嗎?”
什麼叫無理取鬨,這就是活生生的無理取鬨。
秦玄策覺得自己額頭上的青筋突突地跳,他努力忍住了,麵無表情地道:“你,把手伸出來。”
阿檀不明所以,一邊抽抽搭搭的,一邊把右手伸了出去。
“那邊。”
又換了左手。左手食指上還包著繃帶,有些不太好看呢。
秦玄策冷“哼”了一聲,伸出他的手指,在阿檀左手食指上點了點。
阿檀很難相信大將軍那麼寬大粗曠的手也能做出這麼輕的舉動,宛如蜻蜓碰觸了一下。
阿檀停住了哭泣,嘴巴張成一個小小的圓,用紅通通、淚汪汪的眼睛望著秦玄策,半晌,囁嚅著道:“莫非……莫非二爺是體恤我的手指受了傷,才不叫我做事的?”
這話說出口,連她自己都覺得害臊,怎麼會呢,她何德何能,能叫主子費這樣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