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玄策一腳踏在翻倒的桌案上,身體往後一靠,看似恣意慵懶,卻帶著一股霸道的狂妄,他望著下首眾人,慢慢地道:“按我軍中律,不服號令者、斬,擾亂軍心者、斬,臨陣脫逃者、斬,爾等可聽清楚了?”
眾人怵然,齊齊俯身應諾。
秦玄策的眼睛微微眯起,冷漠地望著魏王:“魏王殿下,你可聽清楚了?”
那是曆經百戰黃沙而來的煞氣,凶殘、剛烈、不帶一絲情緒,被他那樣望著,就如同被猛獸踩在腳下,重重威嚴,叫人幾乎透不過氣來。
魏王在親兵的重重防護之下,還是忍不住“刷”地出了一襲冷汗,後背都濕了。要說的話在嘴邊打了幾個轉,最終還是咽了下去,他又後退了一步,忍著屈辱,低聲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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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玄策的身量原本就格外高大威猛,異於常人,那套玄黑色的鎧甲覆蓋上他的身體,更顯得如山如嶽,巍峨不可撼動。
玄黑色的鎧甲厚重而堅硬,肩膀上的饕餮凶獸仰首朝天,似要擇人而噬,山文甲片重重扣合時,發出金石鏗鏘之聲,清脆而冰冷。
阿檀最後替他束上腰間革帶的時候,手有些顫抖,半天沒係上。
秦玄策不禁想起和她初見時的情形,看來這婢子隻會解腰帶、不會係腰帶。
他眼中露出了一點溫和的笑意:“我自己來。”
秦玄策抬手去摸腰帶,卻碰到了阿檀的指尖。
她飛快地縮回了手,她的指尖比鎧甲更冰冷。
秦玄策沉默了片刻,若無其事地問道:“怎麼,害怕嗎?”
房間外麵傳來戰馬的嘶鳴、士兵們急促奔跑的腳步聲、還有呼喝的號令聲,隱隱約約,淩亂而破碎。
阿檀點了點頭,抬起臉看了秦玄策一眼,猶豫了一下,又搖了搖頭。
“二爺這回是要去做什麼?是很危險的事情嗎?您幾時才能回來?”她忍不住,軟軟怯怯地問道。
女人就是很囉嗦,唧唧咕咕,問這問那,煩人的很。
但是,她的眼眸似桃花沾了露水,濕漉漉的,似乎她自己也沒發覺,那是人間四月春色留下的痕跡,依戀而纏綿。
動不動就淚汪汪,真是個矯情的婢子,但是,這世界上似乎並沒有什麼男人能夠拒絕她。
秦玄策頭疼得很,勉強耐下性子說予她聽:“前方傳來軍報,反賊阿史那摩這次打了前鋒,而我剛到涼州,他們尚未知曉,我打算趁這個時機,率部趕往百裡外的武勝關伏擊阿史那摩,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斬殺此獠,挫敵士氣。”
阿檀聽得小臉煞白煞白的,哆哆嗦嗦的好似快要暈過去的樣子:“他們說,突厥人來了許多許多,烏壓壓的一片,能把人壓死。我們就守著涼州城不好嗎,為何還要出去冒這個風險?”
秦玄策穿著玄鐵鎧甲,沒有袖子或者衣襟讓她可以拉,她心裡急,用手指頭勾住了他的劍穗子,抓著不放,苦苦地哀求他:“二爺,您能不去嗎?”
秦玄策的劍是他的命,從來不許旁人碰觸,但今日卻意外地多了幾分縱容,甚至低低地笑了一下:“怕什麼?怕我回不來嗎?”
“啊?”阿檀先是怔了一下,旋即像是被踩到尾巴的兔子一樣跳了起來,氣鼓鼓地道,“呸呸呸!胡說!亂說!瞎說!”
她生氣了,眼眸裡的水光愈發濃鬱起來,眼角都紅了,她抽了抽鼻子,瞪了秦玄策一眼,轉身對著門外,雙手合十,虛空拜了拜,虔誠地念叨:“菩薩在上,一定要庇佑二爺平安歸來,信女願減壽十……”
“閉嘴!”秦玄策倏然伸手在阿檀頭上敲了一下,把她後麵的話硬生生地打斷了。
“哎呦。”那一下打得太重了,阿檀眼淚愈發噴湧而出,帶著哭腔道,“二爺您又欺負人。”
秦玄策怒道:“不要口無遮擋的,再讓我聽到你胡亂許願,先打你一頓。”
阿檀可太委屈了,抱著頭,抽抽搭搭地道:“我擔心您,可我什麼都做不了,隻能求菩薩保佑,二爺不領情就算了,還要打我,好沒道理。”
“錚”的一聲,秦玄策拔出了他的劍,此劍名為“睚眥”,劍上染著終年不褪的血痕,他屈指在劍鋒上一彈,“睚眥”倏然發出劍鳴之音,鏗鏘清越,宛如龍吟。
寒光凜冽,煞氣迫人。阿檀情不自禁倒退了兩步。
秦玄策倨傲地道:“我生平不信神佛,隻信手中這把劍,我劍下亡魂無數,諸天神佛不喜我,黃泉鬼刹亦懼我,未必會這麼快來收我,你瞎擔心什麼?”
阿檀哀怨地道:“您既不信神佛,讓我許願幾句又何妨,您真是不講理。”
秦玄策還劍入鞘,專橫地道:“我說什麼就是什麼,不許頂嘴。”
大將軍還是那麼凶巴巴的,和平常一般無二。
阿檀的手指頭絞在一起,搓來搓去,小腳尖蹭來蹭去,顯然不安極了,但她不敢多勸說,隻能眼巴巴地看著秦玄策,就像要被人拋棄的小雛鳥,頭上的毛毛都蔫了。
外麵傳來屬下低聲的問詢:“大將軍,吾等已整裝完畢,請大將軍示下。”
秦玄策差不多該出發了,但他想起阿檀素來貪玩,三番五次尋著各種借口出門,又覺得很不放心,當下板著臉吩咐道:“我不在的時候,你,老老實實在府裡呆著,大門不許出、二門不許邁,哪裡都不許去,記住了嗎?”
阿檀含著淚,乖乖地點頭。
秦玄策大步出去了。
嚴兆恭領著涼州屬官候在刺史府的大門外,見了秦玄策出來,恭敬地退後兩步,讓出道來。
後麵是三千玄甲軍,身披鐵甲,牽著戰馬,列成黑壓壓的方陣,長戈如林,尖刃上閃著寒光。
秦玄策上馬,睥睨四顧,他的神情冷漠,風吹過,銀槍上的紅纓微微拂動,帶著一股不經意的飛揚與狂傲。
嚴兆恭俯身長揖,沉聲道:“願大將軍馬到成功。”
眾屬官亦躬身拜下,齊齊道:“願大將軍馬到成功。”
伏擊阿史那摩一策,是秦玄策自己提出的,眾人皆知此乃兵行詭招,其實凶險萬分,若秦玄策有失,則涼州更是危殆。但如今形勢下,也容不得他們多加思量了,這個時候,每個人心頭都沉甸甸的。
但此間卻有一人與眾不同,秦玄策騎在馬上,看得特彆清楚。
阿檀不知道何時跟了出來,她愛扒門縫的毛病總是改不了,怯生生躲在門後邊,露出半張臉,偷偷地望著秦玄策。
她的眼神那麼柔軟,那麼纏綿,無聲的凝望,恰似一泓春水,令人沉淪,但凡不是鐵石心腸的人,看見那雙眼睛,就會忘記一切。
但秦玄策的心偏偏比鐵石還硬,他麵無表情,朝她勾了勾手指。
阿檀怔了一下,看了看左右,沒有其他人,確實是在叫她。她扭扭捏捏地從門後出來,“噠噠噠”地跑到秦玄策的馬前,抬起頭,小小聲地喚了一句:“二爺。”
秦玄策居高臨下地看著阿檀,嚴厲地道:“大門不許出、二門不許邁,哪裡都不許去,剛剛才說的,你當作耳邊風嗎?”
阿檀萬萬想不到他要說的是這個,她嚇得眼睛都睜圓了,睫毛上還帶著淚珠,抖啊抖的,囁嚅道:“沒有……不是……”
秦玄策輕輕地“哼”了一聲,伸手過來。
阿檀以為他又要敲她,下意識地抱住了腦袋,“嚶”了一聲。
手掌落下,在她的頭頂輕輕地摸過。
似乎是炙熱而溫柔的觸感,但阿檀分辨不清楚,因為他隻是碰了一下,如同蜻蜓沾水,一觸即離,又讓她疑心是錯覺。
但他的聲音卻是清晰的,剛硬而堅決:“等我回來。”
他在戰馬上倨傲地挺直了身體,略一抬手。
一聲戰鼓響,三千玄甲軍齊齊翻身上馬,戰馬仰首發出長長的嘶鳴,錦旗飛揚,轟轟隆隆,風雷卷起,奔湧而去。
阿檀呆呆地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半晌,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頭。
不知道為什麼紅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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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不太好,烏雲沉沉的地壓在涼州城上方,帶著厚重的陰影,已經連著兩天沒見到太陽了。雨要下不下的,一絲風都沒有,城樓上的戰旗低垂,凝重而壓抑。
城樓上的士兵明顯增多了,一個個握緊了手裡的刀與劍。民夫們來來回回,不停地將箭石搬上來,堆在箭樓和弩台上,各處顯得擁擠而淩亂。
薛遲手上的繃帶已經拆了,但舉止還有點不太利索,他,堂堂都督、偌大的一個魁梧漢子,蹲在弩台的陰影下,兩隻手拿著一張煎餅,默不作聲地啃著。
嚴兆恭在城樓上焦躁地來回踱著步子,每踱一圈,就停下來罵一下薛遲:“吃吃吃、你還有心思吃?”,或者是,“快走開,這麼大個子杵在這裡,簡直礙事。”
薛遲理虧,忍氣吞聲,默默地往邊上挪了挪,繼續啃他的煎餅。
沒有陽光,城樓上卻愈發燥熱起來,好似捂在一個巨大的罩子下麵,讓人喘不過氣來。
嚴兆恭踱了半天,腳都酸了,總算消停下來,抹了一把汗,恨恨地道:“這鬼天氣,怎麼不痛快地來場雨,簡直要命。”
就在此時,瞭望塔上的士兵大聲呼喊了起來:“大人、嚴大人,有人朝這邊過來了。”
嚴兆恭馬上奔到城樓邊,扒拉著往遠處看:“哪裡?”
連薛遲都跳了起來,一起湊過來:“哪裡?”
天與地交接處揚起了塵煙,出現了一大簇黑點,朝涼州城奔馳而來。
城樓上的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一個個把眼睛瞪得大大的。
隔了片刻,瞭望台上的士兵驚喜地叫了起來:“是大將軍!大將軍回來了!”
嚴兆恭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薛遲把剩下的煎餅一股腦兒塞到嘴裡,默不作聲,一瘸一拐地下去開城門。
秦玄策率領玄甲軍歸來,他的鎧甲上沾滿了血和黃沙,乾涸成斑駁的黑色,刺鼻的鐵鏽味撲鼻而來。
人和馬都已經精疲力竭,挾帶著一路塵煙,剛剛踏入城門,幾匹戰馬吐著白沫倒下,馬上的騎士滾落下來,趴在地上,連動都不能動。
周圍的士兵急忙奔過去,將人抬了下去。
嚴兆恭和薛遲跑著迎了上去:“大將軍無恙否?”
秦玄策從馬上跳了下來,順手將一個圓滾滾的東西扔了過來,冷靜而急促地道:“敵軍稍後就到,閉緊城門,加強防守,準備應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