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青山脈,李府之中。丁芹坐在神明曾居住的院落廊下。
院中有池,池中魚影銀爍爍,她曾在這池中打水澆園。
池旁有樹,樹葉碧翠寬闊,她曾在這棵樹的葉上習字。
樹下有石桌石椅,她曾見神明以懸鈴木果逗弄小鼠。
……
丁芹睜著灰色的眼睛,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祈禱。
她曾在這裡,看見浩蕩明澈的光,那光曾悲憫慈憐地降臨在她身上,在她最疲憊、最艱險、最迷惘的時候,一直照耀著她。
現在這光熄了。
她一遍又一遍地祈禱,卻再也沒有辦法讓額頭上的神印亮起,沒有辦法感受到那個一直都在的意誌。
院落外落下一個豔紅的身影,卻停在門外躊躇不前。
宅靈後李已悄然現身,以詢問的目光看向玄鳥。
他們隻瞧見了天地驚變,卻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玄鳥在太陽星熄的黑暗中衝向天空。現在太陽星重明,玄鳥也回來了。他是否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玄鳥緊鎖著眉,心亂如麻,他看見了後李的疑問,卻沒有辦法回答。
太陽星高懸於天頂,他還沒有到,太陽星就重新亮起了。再之後……他得到了炎君的召見。
這是他唯二認識的兩位天神之一。
在大劫興起的十二萬年之前,世諸天神幾乎從不與眾生產生交集。
因為沒有必要。人看浮遊朝生暮死,壽以萬載記的龍君看人與朝生暮死的浮遊也沒有什麼區彆,而對於亙古恒常存在的天神來說,仍在輪回當中的龍君與人、與浮遊,又有什麼分彆呢?
唯有修行得窺大道,至少要達到能跨越輪回亦不迷本心的存在,才有資格與天神產生有意義的交集。但那也是沒有必要的。道已明明昭示了一切,何須再求於天神呢?
凡人或許會因為一時興起戲弄蟲蟻,天神卻沒有這樣的惡欲。既然如此,天神與眾生,實無產生交集的原因。
哪怕因果毀斷命氣生亂,也唯有長陽垂眸於凡塵。
玄鳥因此而與這位天神相識。
在他孤零零地站在湯人遺骨中間時,沒有去處,亦無歸處。世界廣袤,無他歸鄉。
神明就是那個時候出現的。
“你要和我走嗎?”
不需要更多的言語,當見到神明的化身之時、當聽到神明的聲音之時、當被那雙眼睛注視之時,他就感受到了。那是直接落到心上的目光、直接在心中響起的聲音,剝去語言的外表,以最本質的含義觸碰。
他感受到了溫暖的、柔和的光。
神明無法將他從他的苦痛中解脫,但卻使他不會被徹底吞噬。他像站在泥沼中的人,半身被痛苦淹沒,半身被光輝籠罩,他浸在那裡,仰頭望著天上的光,哪怕他已經墮進了泥沼,那光仍然願意照在他的身上。
自那之後,玄鳥跟隨神明建立了玄清教。為這因果毀斷的世間,建立起一個無情但公正的救度。就像他所見的神明一樣。
天神不理世間,長陽插手凡塵,也隻是因為他認為凡塵中有差錯,需撥亂反正。
他不會無緣無故地救下一個瀕死的生靈,不會為虔誠的祈禱而賜下福祉。
天神是無情的,因無情而至公。
天神是慈悲的,因慈悲而指引。
他親身與神明共同經曆了漫長的時光,因此,當炎君在傳召中告知他長陽已成大玄之時,他怎麼能信呢?
但開口的是炎君。
這是另一位與他相識的天神。在大劫之後引導眾生,給予了那時剛剛失去所供奉的神明的玄清教幫助,他就是在那時與炎君有了接觸,隻是在那樣的亂象之中,炎君措手不及,要看顧的又實在太多,一時不察,被早有準備的渾沌奪了玄清教去。
玄鳥後來被浸在毒潭裡消磨魂魄,做了十二萬年的木頭,借長陽一筆劃斷因果,才在玄清教的徹底覆滅中浴火重生。
他還記得那一日,他躍上灑滿金色陽光的雲層,在新的日出之巔,與分彆十二萬年的神明重逢。
長陽指點他……去同炎君一起,為渾沌化身的殷天子布下死局。
在那段時間裡,玄鳥對這位鎮守人間十二萬載的天神多少還算有些了解。但他從來沒有見過炎君這次傳召他時的模樣。
天神亦有情嗎?否則他怎會在那焰火之中,心如墜石?
玄鳥不願相信,但他又覺得炎君所言是真。
他躊躇在院門外。
吱呀一聲慢響,院門自己打開了。丁芹站在院落裡,灰色的眼睛朝向他。
“發生了什麼事?”她問道。
……
鬆聲如濤。
仙氣飄逸的丹頂鶴在風裡睜開眼睛。她本來正在很深的定中,卻忽然被一股無形的震蕩喚醒。
白鴻從定中醒來,下意識看向天空。晦暗的天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明亮起來。不是太陽升起時的黎明,而是高懸於空的太陽星重新亮起。
發生了什麼?
她下意識向熟識的朋友傳訊,從他們那裡得知了最近的驚變。
巨大的丹頂鶴猛然張開雙翼,迅猛地飛向李府。
在方才的傳訊當中,唯有丁芹沒給她回應。但她已經從後李那知曉了原因。
……
丁芹半垂著頭,安靜地聽著玄鳥的敘述。
她現在就像個普通人。渾沌強行操控她看儘幽冥,這對她的損耗是致命的,更何況她還不顧死活地反抗。
凡塵眾生與神對抗,代價怎會輕巧?死亡隻是最簡單的代價了。
隻看她那雙屬於雲章師的靈目,那力量的代價就要延續到此後的數世。天神恒久,這特性不損於凡塵。隻有水滴彙於大海的,沒有大海適應水滴的。與天神有關的代價,不因輪回而改,不以死亡而消。
但丁芹是長陽的神使。當神明的印跡點在她額上那一刻起,她就擁有了長陽的庇護。
她活了下來,長陽的神力彌合了她殘破的身軀,亦將那無形的、可能延伸至此後數世的後果消弭。可長陽並不是執掌生機的神明,他可以療愈,但這一次,造成損害的是渾沌,那是自至今無法彌補的天地之缺中誕生的存在。
神力支撐著丁芹的生命,她感覺得到那些充盈在她體內的神力,但她無法調用它們。
她可以活下去,除了那雙眼睛,比任何人都要健康敏銳,不會受到病痛的侵襲,但她也隻能像個普通人一樣。
也許未來會有辦法再次使用神力,但至少此時,她還做不到。
而在她做到之前,天地已經發生了驚變。
丁芹聽完了玄鳥的講述。
“你……”玄鳥開口後又停了半晌,心緒像一顆顆沉甸甸的大石堵在狹窄的瓶口,什麼都倒不出來。
丁芹看上去卻冷靜到不可思議。
“我不相信。”她說得這般平靜,好像堅信自己是對的,所以一切都無法動搖她的心。
玄鳥為她的這般堅執的信念觸動,但轉眼就生出了疲憊。
他也不想相信。可他已從炎君那裡得到了見證。這世間的事,不是不想相信就可以不相信的。
丁芹好像猜得到他的想法,她張開手,日光落在她掌上:“上神曾允諾我,日光所及之地,皆是我的眼睛。”
“我現在依然能夠感覺得到,日光下的一切。”
雲投下的陰影、草莖上的小蟲、池水的波瀾……當太陽星重新亮起,這一切也在她的世界中重新亮起。
“上神的允諾從無虛假。”她承接著日光,微仰著的麵孔在陽光下平靜而明亮,“上神曾說過,道是行在腳下的。”
“上神去行他的道,我也該行我的道。”
“你想要做什麼?”玄鳥問道。
“我要去尋找上神。”
……
大陽灼灼,玄冥陵陰。
天地間的動靜亦傳到了九幽,隻是,這短短幾刻鐘,還不足以將具體發生了什麼事弄個清楚。
女須與諸鬼王一直都在肅清幽冥,幽冥環境特殊,傳訊不易,但好在這裡也有幾個明燈教的子弟,他們的明燈台在此時倒是十分好用。
然而,仰蒼此時也沒有消息來源。
他已經念誦著丹耀融光徹明真君的名號向炎君祈問,然而這位之前不吝相助的天神卻一直沒有回應。
他們此時對天地間的變動心中不安,炎君同樣也不知道該拿他們怎麼辦。
令炎君棘手的不是他們,而是大玄。
如果隻是這些修士便罷了,縱然他們都是眾生之中難得在道上行進已遠的存在、縱然他們在劫中參與甚深有所成就、縱然……縱然有著一切特殊,他們也隻是此方世界輪回當中的修士罷了,未能跳脫得出輪回,便終究沒有能力與天神博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