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同學看起來真像個假小子,短短的頭發,粗壯的身材,皮膚也是常年下地乾活的男人們特有的那種黑紅。
她一開口是那種有點沙啞的煙嗓,“大家好,我叫周勇,周總理的周,勇往直前的勇。我來自西北礦區。”
她跟大家逐個握手,她常年勞動,手又粗大,上麵長滿了繭子,拉得林溪手挺疼的。林溪也沒當回事,很自然地聊一聊哪裡人,之前做什麼的等等。
當周勇要和朱惠握手的時候,朱惠果斷拒絕了。
她看周勇的手粗大不說,指頭紋路還帶著一種可疑的黑色,還有一些支楞巴翹的死皮,看著像荊棘上的刺,要給紮一下保管得挺疼的。
周勇訕訕地撓了撓頭,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到底沒好意思再伸出去。
朱惠卻覺得她肯定是鄉下來的不講衛生,有些人一年洗一次澡,十天半個月洗一次腳,脫掉鞋子那腳能熏死一頭牛。
她就指了指林溪對麵的床,“那邊打掃過了,你睡那裡。”過去熏林溪去!
周勇看看這邊,這幾個床鋪隻有朱惠的打掃了,其他的還沒呢,她道:“我來打掃這邊的。”
她立馬就把收拾衛生的大業接過去。
有她和嶽欣榮加入,很快宿舍就被打掃得煥然一新,亮堂堂的,相比之下,反而是朱惠的鋪位收拾得最馬虎。
謝啟明看看手表,已經十二點半,便對林溪道:“餓了吧,去吃飯。”
嶽欣榮:“我們一起去。我知道食堂在哪裡,昨天我來偵查過了。”
林溪便招呼周勇也去,周勇又招呼朱惠。
朱惠生氣呢,因為林溪沒主動叫她!
這初來乍到就要拉幫結派不成?
因為陸續有學生來報到,所以學校食堂已經開夥。就是廚師估計不太講究,茄子番茄黃瓜烀了一鍋,火候很足,全部烀得爛爛的。
一大勺子菜才三分錢,一個人吃足夠。
另外還有饅頭,是雜糧麵的,一個是二兩粉的標準,需要交二兩飯票加三分錢。
林溪本來餓了,下車吃了兩塊點心墊肚子,這會兒看著黑乎乎一飯盒菜,竟然沒了食欲。
她吃了半個饅頭半份菜,剩下的都給了謝啟明。
謝啟明看了她一眼,眼神裡寫滿了擔心,必須得讓她和自己一起住。這以後她自己住校,吃飯指定不好好吃,三天兩頭得餓肚子。
周勇卻吃得很香,自己的那一份吃完明顯還沒吃飽,但是猶豫著不舍的再去買。
畢竟一個人一個月就三十斤的定量,這一頓吃多了下一頓一樣要餓肚子。
周圍也有男同學來吃飯,他們紛紛抱怨一個月三十斤口糧太少了。
“這吃不飽,哪有力氣讀書啊。”
對於林溪來說,一天一斤不少,畢竟不是一斤饅頭,而是一斤乾麵粉,一斤麵粉做成饅頭起碼得有一斤半,她是足夠的。
可對於大部分人來說,這時候吃飯沒油水,菜也基本就是鹽水煮熟,上麵飄上一點油花,吃下去不抗餓。
就有人去跟食堂師傅提意見,年輕氣盛的,態度自然有些不大好。
櫥窗裡的師傅把大勺子敲得砰砰響,大嗓門吼道:“我就一做飯的,我又不管出糧食!你們找校領導去,工宣隊,軍宣隊,隨便哪裡去鬨騰,彆給我來這一套!”
他生怕這些學生和前兩年那樣來鬨騰,什麼革命、造反的,他可不吃那一套。
他就一個做飯的,根紅苗正呢!
也不怪他緊張,畢竟現在的大學不是正兒八經的大學,而是工農兵大學,方針是“上、管、改”,要求這些工農兵學員上大學,管大學,用革命思想改造大學。
那自然也包括監督改造老師了。
而幾個男同學就決定去工宣隊提意見,他們扭頭看向謝啟明幾個,“同學,你們去不去?”
謝啟明微微蹙眉,“你們打算怎麼提?”
看幾個十八/九、二十歲正血氣方剛的青年那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謝啟明才不想林溪和他們混呢。
其中一人喊道:“就是提要求,我們可是無資產階級革命戰士,是要負責改造新大學的,吃不飽怎麼行?”
謝啟明:“如果學校不肯呢?”
幾個男同學愣了一下,其中一人喊道:“不肯就繼續提要求。”
謝啟明:“還不肯呢?”
有人當即道:“不肯我們就革他們的命!”
謝啟明麵色一沉,冷冷道:“你們是來讀書還是來當流氓的?”
那男生有些不樂意,感覺受到了羞辱一樣,“你怎麼能這麼說我們?”
謝啟明目光犀利地看了他一眼,“今非昔比,現在不是兩年前,把那些小心思收收。有訴求就提,口頭提、寫信提,怎麼提都行,就是不能打砸鬨騰。”
這些十幾歲的男人,正是好衝動的時候,尤其當初上學的時候可能是鬨事的主力軍。
從初中校園來到大學校園,隻怕他們有一部分人還以為可以用舊辦法呢。
謝啟明從14歲開始進軍校,之後直接入部隊當了年輕的軍官。當初為了能夠壓住不服氣的戰士們,那自然是要鍛煉自己的本領和氣勢的。
他日常看起來清冷淡漠,並不好管閒事,可他一旦真的要管,那股迫人的氣勢放開,就足夠讓那幾個男生犯嘀咕的。
雄性之間的無聲對決,有時候通過眼神就能一決勝負,實力不足的自信心不夠,氣勢自然就先弱了。
“我們知道的,解放軍同誌請放心!”幾個知青學生忙服軟,拉著之前吵吵嚷嚷的那個趕緊走了。
來讀書的學生們,一開始互相不熟悉,自然是分團體的,知青和知青一起,工人和工人一起,軍人學生就和軍人一起。等熟悉了以後,才會慢慢地靠自己的魅力交到更多朋友。
謝啟明對林溪幾個道:“如果有什麼不滿意的或者需求,可以寫信給校辦處。”
校辦處除了學校的人,還有工宣隊和軍宣隊的,會及時反饋學生們的需求。
林溪表示知道啦。
周勇猶豫了一下,弱弱道:“謝團長,我、我也吃不飽。我在礦區的時候,一個月有四十五斤呢。”
謝啟明:“那就寫信。”
二十歲的男女生們,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沒有油水一天一斤糧食自然不夠。
這時候部隊是差不多人均47斤,如果是煤礦等重體力工人則是45斤,還有一些富裕的農場差不多也是這個數。
城裡的普通工人口糧數就少得多,有些36斤,還有33的,前幾年糧食緊缺的時候乾部和婦女甚至可能隻有30斤,如果是沒有工作的家屬,口糧定額甚至隻有26斤。
就到了現在,其實也沒有太多的變化,吃不飽是常態。
但是既然政府出錢讓大學恢複招生,那自然不會讓他們吃不飽,餓著肚子沒精神學習,那就違背了辦學的初衷。
他表示會幫忙給相關負責部門寫信提意見,提高學生們的口糧份額,爭取讓他們吃飽。
周勇高興地立刻站起來,給謝啟明鞠躬,“謝謝你!”
謝啟明讓她不必多禮,“以後林溪還請你們多照顧。”
嶽欣榮:“團長您就放心吧,嫂子有我照顧呢。”
林溪隻得跟她們道謝,還要悄咪咪瞪謝啟明一眼,把她說得那麼弱,過分!
吃過飯,謝啟明要去海軍大院那邊報到,他看林溪有女同學照顧就想讓她留在學校休息。
林溪:“我要和你一起去。”
謝啟明:“你不累嗎?我明天來接你過去參觀也是一樣的。”
林溪:“我要去。”
謝啟明:“行吧。”
嶽欣榮看得捂著嘴直笑,跟他們告辭,拉著周勇去校辦那裡看男同學們提意見去了。
林溪要先回宿舍拿東西。
因為宿舍衛生已經搞好,謝啟明就不再上去在樓下等她。
宿管阿姨立刻熱絡地和他聊起來,給他吃石榴,還問東問西的,稀罕得不行,
林溪上了樓,發現就這會兒功夫又來了兩個同學。
一個住在周勇的上麵,一個住在周勇對麵的下鋪,另外還空著兩張床位。
林溪笑著跟新同學打招呼,自我介紹一下。
下鋪的那個同學正一邊啃黑乎乎的窩窩頭,一邊抹淚,手裡還拿著本卷邊的舊課本,聽見林溪跟她說話,她手忙腳亂地跳下床。
結果她不習慣這種上下床,腦袋一下子撞在上麵,發出砰的一聲。
林溪嚇了一跳,趕緊過去看她,“你沒事吧?我就是和你打招呼,你不用緊張。”
“不、不、是我、我、不……”
對麵上鋪正襟危坐的女同學立刻喊道:“陳招娣,你是來讀大學的不是讀保育院!連句話都說不清楚嗎?這樣的水平是怎麼選拔來讀大學的?你說,你是不是托了關係!”
此女中氣十足,聲音洪亮,表情都是那麼樣板戲,就讓林溪很懵,一時間說不出話。
陳招娣本性就有些怯懦,又從鄉下來到城裡更是拘謹害怕,心一陣陣地發虛發慌呢。
她之前剛進門就先被朱惠嫌棄,被周佳紅氣勢洶洶地審問,這會兒又被周佳紅一吼,她嚇得臉都白了,身體也哆嗦起來。
她手一抖,黑麵窩窩頭掉地上,慌忙急亂地自辯:“我叫陳招娣,我爹修水壩犧牲了,我還有兩個姐姐兩個弟弟,家裡吃不起飯,公社為了照顧我家就讓我來讀大學拿19.5的津貼。”
“哈,我就知道你不正常!”上鋪的周佳紅一個猛子跳下來,一把抓住陳招娣,“走,去工宣隊把你這個壞分子的醜陋麵目揭開給大家看看!”
陳招娣嚇得立刻扭頭向上鋪的朱惠求救。
她來的時候朱惠在房間,兩人說過兩句話,雖然朱惠明顯嫌棄她,可她還是下意識地跟最先認識的同學求救。
朱惠卻撇嘴沒理睬,反而拿手帕直接蓋住了眼睛,讓她們小點聲鬨騰,彆吵著她睡覺。
陳招娣被周佳紅嚇哭了,可她看林溪細細瘦瘦、白白嫩嫩,一看就是個沒力氣沒凶勁兒的嬌嬌女,根本不可能幫得了她,說不定還會被周佳紅欺負。
周佳紅不等林溪管呢,就先瞪了林溪一眼,警告她,“不關你的事兒彆多管閒事兒啊!”
一看你妖妖嬈嬈的就不是正經人!
林溪蹙眉,這同學有毛病吧,大家初次見麵至於這樣針鋒相對?
她也不樂意了,“這位同學請你安靜些吧,我們是來上學的,不是來鬨事兒的。你說陳招娣同學不對,那你是公然對抗她全公社不成?”
周佳紅立刻把胸脯一挺,輕蔑地瞥了林溪一眼,義正言辭道:“我可是自來紅!”
你們這種靠窮賣慘、靠臉走後門的不正經能跟姑奶奶比麼!
自來紅是前幾年學生們鬨學校的時候給自己起的外號,就是根正苗紅最沒問題的那種。
林溪就對陳招娣道:“你是光明正大被舉薦,然後自己考試通過測試來的吧?”
陳招娣點點頭。
林溪:“那你怕什麼?你就去唄,順便問問宿舍裡出了個霸王怎麼辦。”
周佳紅被她氣得臉直接黑了。
林溪卻背上自己的書包,再也不理睬她們,昂首挺胸地走了。
周佳紅瞪著她離去的背影,怒道:“這肯定是個資產階級漏網之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