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兩個交談,太皇太後自然聽到聲音了,也沒抬頭,隻胡亂招了招手,“過來。”
“老祖宗,前頭回稟的,隆禧的傷勢沒有什麼大礙,您可以放下心了。”娜仁走過去,輕輕依偎在太皇太後身邊,輕聲道。
娜仁貼著她,沉甸甸的,反倒叫人心中漸漸安穩。
太皇太後看著她,眉目微微舒展些,輕輕“嗯”了一聲,低低道:“我隻是想,早知有今日,當初便成全了那歌女與他又何妨。聽聞這支冷箭前,那歌女已替他擋了一槍,身上近兩個月的身孕險些沒保住……如今算來,那一胎也三個多月了。”
娜仁隻能道:“保住了就好,等回了京,好醫好藥,定不會有什麼差池,您呀,隻需安心等著抱重孫便是了。”
“這話你信嗎?”太皇太後轉眸看她,輕歎一聲,念了聲“阿彌陀佛”,沉聲道:“但願那三個孩子平安吧。若能好端端回來,給那孩子一個名分也沒什麼。”
娜仁聽著,就知道阿嬈是要有著落了,不過這會說什麼都太早,隻有等隆禧回了京,一切才有定論。
她此時隻恨自己對清史不甚精通,竟不知道隆禧的結局是什麼,隻能白白著急著。
但再一想,卻有些慶幸,幸而她不知道隆禧的結局如何,不然這些年姑侄一場,多少感情最後都隻能傷心一回。
此時此刻,什麼話都是無力的,這深宮裡頭,娜仁什麼都做不了,隻能全心期盼著,隆禧能夠平安歸來,即使落下個小病根,日後好生療養,愛人在身側,兩人得正果,就沒有什麼算是遺憾的了。
隆禧的反叛精神在太皇太後看來或許是叛道離經,但娜仁看著他執著於愛的樣子,竟有些恍惚。
他的行為本不是有責任感的人做得出來的,但如果是與尚紅櫻合謀就大不一樣了,頂多是兩個叛逆少年在一起搞出了一件大事。
最後各自圓滿,沒造成什麼嚴峻後果。娜仁放下心的同時,對尚紅櫻與隆禧不免又多一分關注。
這些都是說不清道不明的事,娜仁自己心裡也不能分辨的十分清楚,隻是隱約間,覺得他們錯了,情理之外,意料之外,卻也本不該是錯的。
如果他們不生在愛新覺羅家與尚家,沒有生在儒教禮法的社會,他們的行為就是無可指摘的。但……可惜了,幸好當初沒釀成大錯,若真釀成大錯,他們便都是罪人。
可如今,那些事情沒有發生,他們便不算大錯。
這本是正反都可以站的辯題,並不能是非曲直分辨得十分清楚,現實、理智與人的天性,兩者出現衝突,應該怎麼選擇,沒有親身經曆到,誰又能知道呢?沒經曆過,就都是紙上談兵的空想,不必說了。
隆禧的事本不會在宮內掀起多大的風浪,頂多成為嬪妃們茶餘飯後的談資。但康熙對這件事無比重視,連帶著嬪妃當然也重視起來。
皇宮裡的風,自然是隨著皇帝的心情轉的,皇帝心裡重視誰,後宮嬪妃就要重視誰。是好是壞就說不定了,當然,隆禧和大多數後宮嬪妃沒有利益衝突,她們就不會有什麼敵意。
這要是後宮哪個嬪妃得到如此重視……可以想象。
在殷勤期盼中,娜仁等來了隆禧回京的車隊。
時已炎夏,隆禧瘦得一把骨頭,麵色蠟黃,叫人見了心驚膽顫。
娜仁一瞬間呼吸都停滯了,隻覺心跳得厲害,渾身一僵,好一會才啞然開口,“隆、隆禧……”
尚未完全說出一句話,她眼淚已經滾滾落下。
隆禧被推著坐在輪椅上,瘦得不成樣子,精神頭也不大好,咧嘴一笑一口白牙,才叫人找回些熟悉的感覺。
他眼睛一彎,溫吞地緩聲安撫道:“姑爸爸,我沒事,彆怕。”
轉頭再一看,皎皎站在娜仁身邊,扯著娜仁的袖子,眼睛瞪得圓圓的,眼眶通紅,盈滿水光,不由笑了笑,“皎皎可是見皇叔這樣子害怕了?”
“小皇叔!”皎皎本來強忍著淚,被隆禧這樣一叫,眼淚徹底忍不住了,撲過去又不敢上前,隆禧如今全然一副骨頭架子的樣子,仿佛一撞就要散架了,皎皎不免小心翼翼起來。
推著輪椅一直低眉順眼沒吭聲的阿嬈見狀,深深看了皎皎一眼,又打量打量娜仁,抿抿唇,還是上前,握住皎皎的手輕輕搭在隆禧的袖口上,聲音已經是對她來說十分溫柔了,“輕輕的,無妨。”
“皇叔——”皎皎的眼淚徹底止不住了,泣不成聲地嗚咽著,叫人好不心酸。
太皇太後長長歎了口氣,輕輕道:“皎皎,快彆哭了,天還沒塌呢。”
娜仁看了一眼阿嬈,卻見她也是形銷骨立,唯有圓滾滾的肚子能叫人看出是個孕婦,手腕子細得仿佛一折就端,烏黑的長發也失去了光澤,麵上許是帶著脂粉,襯得氣色不錯,卻也是將敗的花朵一般的暮氣沉沉。
越看越叫人心驚。
康熙狠狠心拉起了皎皎,低聲道:“莫哭了,反叫你皇叔心裡也不好受。”
保清與太子、皎嫻小心翼翼地走過來,倒是都禮數周全地問候過隆禧,便滿是擔憂地圍著皎皎,即使連最大的保清,對著素來堅強大氣的姐姐難得的脆弱都表現出幾分不知所措。
娜仁心中一歎,命麥穗帶皎皎下去,走近前問:“怎麼成這樣了?來信不是說……”
她說著說著,又覺著眼鼻發酸,隆禧溫聲道:“南地暑熱,往年不覺著如何,這會卻受不了那暑氣,病了一場。路上又染上了風寒,折騰著,就成這樣子了。不過回家了,便覺著還是這邊氣候宜人,想來很快就可以好了。”
娜仁幾乎有些說不出話來,隻能連連點頭,壓住心頭的酸澀,好一會才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姑爸爸給你做了你最喜歡的乳酥,京中有明醫有好藥,咱們隆禧定然能快快地好轉起來。”
隆禧一笑,又露出一口白牙,“姑爸爸您怎麼還把我當孩子哄呢。”
康熙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他要回王府去養傷,太皇太後與康熙放心不下,便也跟著去了。
論理,太皇太後與娜仁今日本不該出宮,但實在牽掛隆禧,才破例出來迎接,孩子們倒是都被帶著。
到了純親王府,這邊是早就處處預備好的,一進去就有太醫迎上來給隆禧診脈,又是重新包紮傷口,一群人把寢間圍得水泄不通。
阿嬈沒擠進去,低眉順眼地站在落地罩底下,因為身體虛弱,從前挺直的脊背也有了弧度,隻是眉宇間傲氣未散,便叫人知道人沒倒下。
娜仁看了看她,也覺著心酸,輕聲道:“苦了你了。”
太皇太後側頭一看,仿佛才注意到她一般,道:“還有著身孕呢,一路奔波辛苦了,快坐下吧。”
她簡簡單單一句,沒有什麼多的親近關心,卻叫阿嬈在心裡深處隱隱鬆了口氣,順從地應聲坐下。
見她這模樣,太皇太後神情莫名,最後隻抬抬手,道:“喚一個太醫出來,給庶福晉看看。”
一語既出,一屋子人都愣住了,阿嬈抬起頭直視著太皇太後,麵上透出幾分不可置信。
還是娜仁最先反應過來,道:“都還愣著乾什麼?阿嬈你還不謝恩,你們還不恭喜庶福晉?”
當下一屋子人都道“庶福晉大喜”,阿嬈身體微僵,抿著唇,好一會,還是起身緩緩拜下,“謝太皇太後恩典。”
庶福晉上不得皇室玉牒,比不得嫡福晉與側福晉,甚至隻能說是王府裡“格格”的一個美稱,但也算是有了名分。
對於阿嬈的身份來說,這是太皇太後能做出的最大讓步了。
屋裡的隆禧聽著外間的聲音,忙問貼身太監:“夫人怎麼說?”
那太監去了,側耳聽了一會,滿臉喜氣地回來,“王爺大喜,庶福晉給老祖宗謝恩呢。”
“阿嬈……阿嬈……”隆禧喃喃念叨著,臉上又是激動又是心疼,調色板一樣,心中五味雜陳,“她竟然願意為我退讓到如此地步。”
“可見庶福晉心中是有您的。”貼身太監忙道。
隆禧掙紮著想要起身,牽動到一直反複甚至惡化的傷勢,登時疼得臉煞白,“嘶——”了一聲,太監與太醫們一急,忙按住他,道:“王爺這是要做什麼?”
隆禧隻拉著貼身太監的手催促道:“快,快去替我給老祖宗謝恩。”
外間,娜仁見阿嬈麵上竟有幾分落寞悲傷與感慨,複雜得如同調色盤,卻無半分喜氣。她心中竟模糊地有幾分明了,不過也是說不清道不明。
隻是青竹彎身,美璧裂痕,到底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