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使神差地,走到門口的時候娜仁回身看了一眼,正見願景沉聲緩緩念誦的樣子,眼角晶瑩分明可見。
這是第一次,她看到願景落淚。
娜仁整個人驚在原地,好一會才回過神來,因瓊枝上來催促:“不宜在風口上久站,回去吧。”她方才啟步動身。
然而直到在自己屋子裡炕上坐定了,她還是忍不住去回想方才願景的神情。
那是什麼樣的神情啊,她從前一向覺著願景身上有一種清冷中又莫名帶著逗比的矛盾氣質,整個人時而冷漠淡然,時而悲憫憐弱,時而又恣意灑脫的叫她都有幾分豔羨。
種種結合,形成了那樣一個獨一無二的願景。
如方才,願景分明坐在那裡,脊背挺直,如曆經萬萬載風雨亦仍靜靜佇立,亙古不變的巍峨群山;也如雨後青鬆,根勁挺拔,傲然不屈。
這是她一貫以來的氣度作風,從未改過,與鈕祜祿貴妃那如靡豔動人灼灼耀眼富貴花般的模樣,高下隻在人心。
又或許,其實一切的一切並不分高下,隻是兩種對人生的選擇與態度,本心的修行與心性。
但更多的吸引人目光的,卻是她的神情,似是悲憫、似是歎惋、又似是對一切舊事終於塵埃落定的放鬆與釋然。
那樣的神情,讓娜仁覺得,她終於把她的一顆心袒露開來,將內心深處的一塊軟肉毫無遮掩地叫人看見。
或許方才講給娜仁的那個故事,隨著故事出口、故人逝去,隱隱約約的,願景也放下了些什麼。
那是她一直以來,看似放下,其實從來埋藏在內心最深處的一點……仍然在意的事情。
於是她不再遮掩,坦坦蕩蕩地,將自己的所有情緒表露出來。
思及此處,娜仁與瓊枝唏噓道:“往常覺著願景是我們幾個裡最灑脫的那個,如今看來,日後的她,才是真正的最灑脫的。不過……從前她都那個風範了,日後是不是要修行成真·脫韁野馬了?”
本來還打算與她一處唏噓瓊枝頓時無語,嗔怪地看著她:“您也不能好好說話,這是什麼比方……來,喝茶,暖暖身子。可醉了不?要不要安排人煮些解酒湯來?也罷了,煮了您也不愛喝,用蜜餞金桔和黃橙子點一碗果子露吧。告訴你們豆蔻姐姐,依樣安排了來。”
小宮女“唉”地應著,恭謹地退下。
娜仁嘟囔道:“不過兩杯酒,我哪裡醉了?”但瓊枝已安排下去,果子露的味道也著實不錯,她便沒有拒絕,隻雙手捧著熱茶碗等著。
瓊枝見狀,無聲輕笑。
娜仁其實也說不清楚她為什麼一得了空閒便趕著來了南苑,或許是鈕祜祿貴妃讓她微微感到了些震撼,又或是過去一二年裡身心俱疲想要出來躲躲清閒。
反正回到宮裡的時候,她已經又是神采飛揚容光煥發的模樣了。
見她出宮一趟,回來便如此精神振奮,佛拉娜嘖嘖稱奇,“南苑裡是有什麼靈丹仙藥啊,能這樣補你的精神,不如下次你去也帶著我,叫我也見識見識,沾你的光養養精神,這一二個月,我總覺著覺也不好睡,白日裡也沒精神,或許是老了的的緣故吧。”
娜仁先是鎮定地道:“我便是想帶你去,隻怕你也去不成,這宮務繁忙,你哪裡脫得開身?再說,你才多大的年歲便說自己老了,你若是身上不舒坦,不如叫太醫看看,彆是有什麼毛病。”
“四十多的人了,怎麼不老了?”佛拉娜自嘲一笑,又道:“也叫太醫瞧過了,隻說是有些氣血不通,許是要犯時疾,也給開藥湯藥,遲了兩劑,沒看出什麼大效用。”
娜仁嗔她:“什麼叫老了?都是小姑娘,或者你自己老了,可彆把我帶上。我還年輕著呢。”
“是,青春貌美,你是真不顯老,看著還如三十出頭的時候一般。”佛拉娜感慨道:“我就不成了,前日梳妝,見眼角已生了細紋,發絲也有泛白的,她們總是悄悄給我剪去,可就在我頭上的,我哪裡不知道呢?”
娜仁注視著她,眸光神色溫柔極了,帶著幾分柔和的淺笑,又極為認真地道:“無論何時,即便你是個掉光牙齒的老太太了,在我心裡也是美的。”
佛拉娜先時是有幾分感動的,然後猛地反應過來,危險地眯了眯眼,盯著娜仁:“也是美的……那在你眼中最美的是誰啊?”
當然是清梨啊!
我清梨,第一美人,不接受反駁。
話要脫口的時候,還是求生欲使得娜仁把這句話咽下,鄭重地緩緩道:“那自然是我自己啊。”
“嗬——瞧你那點能耐!”佛拉娜的笑意再也壓抑不住了,眉眼笑得彎彎的,即便眼角額頭的紋路使她這個笑容略顯滄桑,但旁人第一眼看去,隻會感到其中的溫柔。
娜仁看著她,心中倏地升騰起些微的唏噓感歎。
你說佛拉娜這一生幸福嗎?自然是幸福的,一世養尊處優、金尊玉貴,比之民間許多衣不蔽體食不飽腹的百姓,她可以說過的是神仙日子了;但也是不幸福的,少年時情投意合的愛人終究離心,白首之諾已違,一生誕育子女眾多,最隻留住一兒一女,女兒又遠嫁,最終留在身邊的隻有一個兒子。
“也罷,老就老了,人啊,哪能對得過天呢?到歲數了。”佛拉娜輕笑著,笑容中帶著些釋然:“人活一輩子,哪有處處十全十美的呢?我算是好命的了,生在好人家,嫁的又是天下一等一富貴的地方。與皇上雖然離了心,但也有舊情在,他心裡還能念我兩分好,兒子娶的媳婦也孝順,人家滿腹詩書,不嫌棄我這個大字不識幾個的,教我念書讀詩,很是耐心。我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若照你這樣說,你可不比我幸運?”娜仁深諳人的歡喜都是靠比出來的,當即也不吝於自苦,又給佛拉娜留足了發揮的空間,隻言儘於此,然後輕輕一歎,仿佛悵然。
佛拉娜果然上鉤,把自己那點小愁緒儘數拋諸腦後,開始絞儘腦汁地安慰娜仁。
這日晚間,在坤寧宮請安,太皇太後留了宵夜,囑小廚房製的熏魚醉蝦,又有酸辣爽口的鳳爪,煲得大米綠豆都軟爛開花的綠豆百合粥。
時將入夏,暑氣愈重,京師的天氣已經炎熱起來,熬得稀爛的米粥更易下肚,就著爽口鮮香的小菜,娜仁連吃了兩碗粥。
太皇太後看著她,眉開眼笑地,連聲道:“正應該這樣,這應該這樣。看你素日吃的,貓食兒似的,叫人怎麼放心啊。”
今日跟著來了的烏嬤嬤在旁不住地點頭,二人雖然身份差距懸殊,但在此時非常能夠共情。
娜仁嘴角輕輕抽搐——她吃的要是貓食,那宮裡的女人就都是小鳥叼米,為了維持身材,吃飯都在數米粒。
不過她也不能和太皇太後辯駁,旁的事也就罷了,在吃東西這件事上,不管她多大歲數,太皇太後總覺得她就是個不好好吃飯的孩子。
冤枉啊……她這輩子做得最認真的一件事就是吃飯了,待自己的胃比臉都上心。
結果在太皇太後這,隻能落一個不好好吃飯的評價?
這是為什麼呢?大概是因為她怎麼吃也長不胖,太醫又表示她的腸胃很不錯,那太皇太後就隻能認為是她吃得少,導致生得纖瘦。
其實她想說,她隻是看著瘦,其實一身肉,隻不過生得緊實。或許是因為練《長生訣》的緣故,她雖然真正走動跑跳的運動量不算很大,但身體對熱量的消耗其實不小,彆的不說,她力氣就不小,耐力也不差,往年秋獮或者在南苑與清梨她們賽馬,她都屬於種子選手。
爆發力不強,但是耐力強啊!
娜仁有時候也想倒拔個垂楊柳給太皇太後證明一下,可惜她還沒那本事。能乾的就是扛個大米什麼的,但如果她在宮裡扛大米給太皇太後看,恐怕太皇太後先會做的不是肯定她的力氣,而是立刻叫人把大米下了,然後發落她身邊的人。
她甚至能想象到太皇太後是怎樣豎著眉怒罵她身邊人的。
還是算了吧。
她還想在宮人們的口中做一個正常的娘娘,不想把“永壽宮那位好脾氣”變成“永壽宮那位瘋了的”。
見她嘟嘟囔囔頗不情願的模樣,太後忍著笑給她夾了一塊消食的金糕,衝她眨眨眼。
娜仁長舒一口氣,忍了。
膳後,宮人捧了烏梅陳皮煎的消食蜜茶來,三人各碰一碗,在暖閣裡各自落座。
說起閒話來,太皇太後忽地道:“賢妃她近來是很清閒吧?”
“怎麼說?”娜仁一個激靈,腦子裡那根弦瞬間繃了起來——能叫太皇太後問起,定然不是無緣無故的。賢妃與慈寧宮素日並不大親近,或者說賢妃登不上慈寧宮的門,太皇太後素日也不會提起她來。今日說起,必定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