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昱垂眸望著她。他狹長的眸子極黑,靜默的時候猶如秋夜寒潭,此刻的他沒了平日的冷漠和鋒銳,眼神裡好似含了幾分脈脈的情意。
眼前的李蘅是笑著的,可那笑意卻不曾抵達眼底,隻是輕飄飄地浮在麵上,眼底的青黑顯出幾許疲憊來。
他能看出來,她並不是很想留他,或者說,她留他不是出自於真心。
“嗯?”李蘅見他不說話,偏頭望著他:“這個問題,侯爺很難抉擇嗎?”
趙昱在廣明殿不是挺想的麼?怎麼這會兒反而不積極了?
趙昱緩聲道:“你心裡,不是很願。”
他能感覺出來。
“誰說的?”李蘅鬆開他,走到床沿處坐下,笑嘻嘻的看他:“我很願意的。”
也不是不願,隻是沒有真心罷了。
其實,起初嫁給趙昱時,她也不是沒有想過好好跟他過日子。
但趙昱眼裡隻有國家、朝堂,出去打仗兩年多都不回來,回來之後也是整日忙公務。夫妻在一起又毫無情趣可言,不體貼她,也不會甜言蜜語哄她,甚至不會對她說一聲“辛苦”。
武安侯府裡的那些人,又好似豺狼一般。
這那樣的日子,她早就身心俱疲了。
如今,之所以改變心意,說不和趙昱和離了,也不過是因為趙昱還有利用價值,權宜之計罷了。
要說情意,她和趙昱相處不多,本來就沒多少情意,這二年更是耗儘了她的耐心。
他們倆人也沒個孩子,趙昱身上,沒有什麼值得她牽掛的。
“你……”趙昱轉頭看著她,開口似乎有些艱難:“這幾年,你心裡可是半分沒有我?”
李蘅麵上的笑意斂了下去,懶散地倚在了床頭,將腳擱在了床沿上,睨著他道:“男歡女愛不是挺好的嗎?侯爺何必追究那個?您大公無私的,也不是談這種小兒女私情的人呐。”
趙昱這話問的,她得虧心裡沒有趙昱,要不然舍不得離開他,一輩子不得脫身,就隻能死在武安侯府那個火坑裡了。
再說了,這世上哪有人值得托付真心呢?遇上利益相關的事,還不都為自己盤算著?就好比興國公府的那一群人。
她心裡,不會有任何人的。她不會再給任何人傷害她的機會。
趙昱不知為何,聽她這樣說話,心口窒了一下。
“侯爺彆為難了,不願意留下就走吧。我今日也乏了。”李蘅說著,抬手拉床幔。
床幔落下之際,她揚起臉朝著趙昱嫣然一笑,宛如靈狐落入凡間。
趙昱不禁往前走了一步,瞧著床幔落下,眸色黯然:“沒有不願意留下,隻是……”
隻是無地自容。
“侯爺,屬下能進來嗎?”
外麵傳來子舒小心翼翼的聲音。
趙昱扭頭,一時沒有說話。
“進來吧。”
李蘅在床幔內應了一
聲。
子舒推開了門,看到趙昱站在那處,眸色冷冷望著自己,身子不由顫了顫。
他苦著臉低下頭,他也不想進來打擾侯爺和侯夫人啊,可外麵出了事,他不能不稟報。
“何事?”
趙昱詢問。
“沈莫德死了。”子舒抬眸回了一句。
趙昱皺眉,一時沒有說話。
“子舒,你說什麼?”李蘅聞言,從床幔中探出腦袋來:“沈莫德死了?不是說將他送去大牢的嗎?好端端的怎麼死了?”
她覺得奇怪,沈莫德那樣子,不像是會暴斃而亡的。沈莫德並未得逞,罪不至死。而且,趙昱的人,也不可能對沈莫德下死手吧?
“屬下也不知。”子舒不敢看她,埋著腦袋道:“宮裡的人送信出來說,是被人捅死的,在禁軍處的小屋子裡。當時許多人在那處吃酒賭錢,沒有人留意他。隻知道有一個廣陽王府的小廝說是給沈莫德送吃的,可能就是那個小廝,趁著沒人的時候捅死了沈莫德。”
“可曾留意那小廝的長相?”趙昱聽到了關鍵處。
“都說沒有看清,應當是那小廝故意低著頭。”子舒回,又道:“廣陽王在宮裡鬨起來了,要找侯爺償命,陛下讓侯爺進宮去呢。”
趙昱朝李蘅望了望,抿了抿唇,朝她說了一聲:“我先去宮裡。”
“我陪你去吧。”李蘅說著欲下床。
這件事情,畢竟是因她而起,她自然不該置身事外。
“不用,我去便可,你休息吧。”趙昱擺手製止了她。
“我還是去吧。”李蘅挑開床幔。
子舒見狀連忙低頭退了出去。
李蘅下了床:“此事因我而起,一人做事一人當,不能叫你去替我頂著。”
“即是夫婦,分什麼彼此?”趙昱抬步往外走:“此事我會妥善處置,你就不必去了。”
他說著便出門去了。
李蘅看著他出去了,便又坐回了床上。
既然趙昱執意要自己一個人去,也罷,她就先不去了,等看看事情後續如何吧。
*
大慶殿,元宸帝坐於上首,正捏著酒中小酌。下方,百官同家眷皆已散去,隻餘下幾個宮女,在筵席這種穿梭,無聲的收拾著小幾上的殘羹剩菜。
廣陽王沈仁甫跪在殿下,一臉悲痛。
“陛下。”趙昱進殿,拱手行禮。
他與元宸帝交情不一般,是以他見元宸帝,不用行跪拜大禮,隻要拱手便可。
“承晢來了。”元宸帝放下了酒盅,細長的眉眼咪出幾分笑意,微醺地看著趙昱。
“武安侯,還我兒命來!”廣陽王沈仁甫聽到趙昱的聲音,一下便從地上站了起來衝向趙昱,就要動手。
“大膽廣陽王,陛下麵前也敢放肆!”德公公站在元宸帝身後,連忙尖聲喝了一聲。
沈仁甫聞聲停住了動作,轉身跪了回去:“陛下,臣求陛下為臣做主,
臣膝下就這麼一個兒子了,還被武安侯害死了。
臣知道,武安侯與陛下素有交情,但國有國法,臣懇請陛下秉公執法,不要包庇武安侯!”
沈仁甫也是武將出身,性子急躁暴烈,尚未確定事實,便怕元宸帝包庇趙昱。
元宸帝細長的眼睛眯了眯,眼底閃過點點戾氣:“沈愛卿這話是什麼意思?懷疑朕會不公正?”
他重重的放下了手裡的酒盅。
他素來是有些喜怒無常的,這會兒一翻臉,沈仁甫頓時吃了一驚。
他連忙解釋:“臣絕無此意,臣隻是痛失幼子,心中悲痛,才會口不擇言,求陛下恕罪……”
他說著連連磕頭賠罪。
元宸帝麵上神情陰翳,抿了一口酒,緩緩道:“承晢,你來說,今晚究竟是怎麼回事?為何沒有進大慶殿來赴宴?”
他的眼神落在趙昱的臉上。
趙昱麵無表情,微微垂眸,緩緩道出了事情的經過。
末了,他道:“因為沈莫德對內子圖謀不軌,臣才派人將他送往刑部大牢,隻待刑部審判懲戒。臣沒有害沈莫德的動機。”
“滿口胡言,我那幼子是有些不成器,但他哪有那個膽子,在宮中綁人?武安侯要撒謊,也得先編個像樣的話來說。”沈仁甫根本不信趙昱所言。
趙昱並不理會他,隻朝著元宸帝道:“請陛下明察。”
元宸帝頓了片刻,忽然笑了:“承晢,你不是同李蘅和離了嗎?這怎麼又護上李蘅了?”
一旁的沈仁甫聽到元宸帝問這樣的話,心裡直罵“昏君”,現在,是他小兒子的命丟了。元宸帝不僅不著急,也不詢問趙昱,反而在這裡閒話家常起來了!
“回稟陛下。”趙昱一板一眼地道:“臣上回說過了,沒有將簽好的和離書過京兆府造冊,便不算和離。”
“哦。”元宸帝點了點頭,瞥見了一旁跪著的沈仁甫,仿佛恍然大悟一般,開口道:“沈愛卿,朕早就說了,承晢不可能害死你兒子。
你看,承晢現在都解釋了吧?他隻是抓了你兒子,並沒有動殺心。殺你兒子的,應該另有其人。”
“不可能,這絕不可能。”沈仁甫搖頭,恨恨地看了趙昱一眼:“一定是有人蓄意討好武安侯,才會對我兒子下手。”
“這是殺人,不是旁的事。”趙昱瞥了他一眼:“廣陽王想必也知道我的性子,用殺人來討好我,他的命是不想要了?”
他神色凜然,一身正氣。
廣陽王回頭看他,一時竟叫他氣勢鎮得不敢說話。他愣了片刻才道:“我不管,左右我小兒子死了,這件事情和武安侯脫不開關係。”
他剛才是被悲痛和仇恨衝昏的腦袋,才會覺得這件事情是趙昱做的。
趙昱說了這麼一通,他心裡也清楚,這件事情可能真的和趙昱沒有關係,趙昱為人剛直不阿,可謂天下皆知。但即使知道不是趙昱,他也還是要攀咬趙昱。
一來,確實是趙昱抓住了沈莫
德,才導致沈莫德被殺了。
二來,趙昱聰慧敏捷,什麼樣的事情到他手裡都能很快辦妥,隻要賴著趙昱,趙昱一定能很快查出真正的凶手。
果然,上首的元宸帝開口了:“此事,確實和承晢有關。這樣吧,這件事就交由承晢來查,儘快查出凶手吧。”
廣陽王看向趙昱。
趙昱垂首應下:“臣遵旨。”
出宮之後,他策馬回了武安侯府。
下馬進門之後,他並未直接回清塵院,而是去了趙月茜的院子。
為了照顧趙月茜,韓氏這些日子一直住在趙月茜這邊。
已經將近亥時正刻,時辰不早了。
韓氏早早的照料趙月茜用了晚飯,母女二人一個側身躺著,一個坐在床邊,比著花樣子,給趙月茜繡婚服。
“娘。”趙昱進了屋子。
“承晢回來了。”韓氏見到兒子,麵露笑意:“茜茜,還不快和你二哥打招呼?”
她一直努力想讓趙昱和趙月茜和好。
但趙月茜滿心怨氣,怎麼可能如她所願,掀了掀眼皮看了趙昱一眼,有氣無力的喊了一聲:“二哥。”
趙昱也不曾理會她,隻看向韓氏。
韓氏被他這樣麵無表情的看著,心裡不由得發慌,勉強露出笑意道:“這麼晚了,你怎麼還到這裡來了?”
這個時辰,趙昱還找到了這兒,又是這樣一副神色,隻怕是沒什麼好事。
她心中有些緊張。
“祭祀之前,娘去給興國公府出的主意,讓興國公府對付李蘅了?”趙昱神色肅然,淡淡出言詢問。
他並沒有疾言厲色,可態度極為生疏,仿佛詢問的不是他自己的母親,而是堂下的犯人。
韓氏聽他問這個,心裡頓時一跳,強自鎮定道:“那時候李蘅都離開咱們家了,我還管她做什麼?林嫿一直對你有意,興國公府對李蘅動手,也是為了成全林嫿,我湊那個熱鬨做什麼。”
她怕趙昱怪罪,乾脆將事情推得一乾二淨,不承認她做過此事。
“我的人已經查到證據了。”趙昱淡漠道:“娘若是還想好生給小妹主持婚禮,便實話說了。”
此刻的他,完全不近人情,六親不認。
韓氏不由睜大了眼睛看他:“承晢,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她心中懼怕。儘管她一直不想承認,但每每趙昱露出這樣的神色時,確實會害怕自己的這個兒子。
趙昱太無情了。
趙月茜聽到趙昱的話,也不由朝他看過去,秀氣的眉頭皺在一起。
二哥簡直不像人,對自己的娘也這樣冷冰冰的,沒人性!
等她出嫁了,就再也不理二哥了。
“娘明白我的意思。”趙昱回她。
韓氏咽了咽口水:“好吧,我承認我是和姚氏說過,如果能想辦法阻一阻李蘅,讓林嫿跟你去祭祀,到時候成親就水到渠成了。
但是我並沒有
讓姚氏那樣害她,我更沒有想要李蘅的命。而且經過這件事情,我也想明白了,興國公府那一群人絕非善類,所以我後來都沒有勸過你娶林嫿了。”
她覺得自己已經夠通情達理了。她是出了主意,但是並沒有叫他們害李蘅,李蘅掉下山崖,跟她更是沒有半分關係。
趙昱不能將這個賬算在她頭上吧?
趙月茜忍不住幫著韓氏說話:“興國公府要做什麼,娘又阻止不了,那件事情和娘根本沒有任何關係。”
她們母女向來感情好,自然偏袒彼此。
趙昱沒有理會她,隻是盯著韓氏。
韓氏心裡沒底,忍不住道:“承晢,李蘅掉下山崖那件事,我也膽戰心驚的。但你說,這總不能怪我吧?”
她怎麼看趙昱有點不對勁?
之前,趙昱再如何,對她也還是有幾分敬重的。有些事情,她做的不好,趙昱也隻是說上幾句,並不會如何。
可今日,趙昱與往常大不相同,眼神沉翳翳的,像醞釀著一場大暴雨一般。
她心裡實在沒底。
“娘身為長輩,不慈不公,又生害人之心,實在不配被稱為‘長輩’。”趙昱語氣毫無情緒,隻是陳述著事實。
韓氏聽他這樣說,氣得連喘了兩口氣:“趙昱,你什麼意思?聽你言語裡說的,難不成你還要懲戒我?”
她生氣了。趙昱這話說的太難聽了,什麼“她不配”?她怎麼不配了?
世人講究孝道,天底下有幾個人會像趙昱這樣對待自己的母親的?
“做錯了事情,就該受懲戒。”趙昱緩緩道。
韓氏不敢置信,愣了愣道:“趙昱,我是你娘。
縱使我做錯了事情,你也不該多說什麼。這天底下,哪裡有做兒子的懲戒娘的?你的聖賢書,都讀到哪裡去了?”
趙昱莫非是被什麼邪祟上身了不成,李蘅掉下山崖的時候,都已經過去了。趙昱現在來和她這個做娘的興師問罪?
“就是。”趙月茜跟著附和:“二哥你這樣對娘,就是大不孝。
你不是最守規矩,最講禮數了嗎?這樣對自己的娘,你就不怕天打雷劈?”
她看二哥是瘋了,居然還想懲戒娘?反了天了!
趙昱望著韓氏,不緊不慢道:“娘主持完小妹的婚事,便可交出公中信印和庫房鑰匙,安心在玉堂院頤養天年了。”
韓氏聞言一愣,緊接著有些激動起來:“趙昱,你是……你難道?你要拿了我的掌家之權,將我軟禁在玉堂院?”
李蘅在武安侯府二年,表麵上看,是由她來掌管武安侯府中饋。
但其實,真正的當家主母還是韓氏。隻不過,李蘅老實,時間久了韓氏慢慢就對她放下戒心了。
要不然,李蘅也沒有機會將所有的銀子都盤出來,和趙昱對半分。
現在,趙昱要拿走韓氏的掌家之權了,還要將她軟禁起來,並且是沒有期限的。
黃素芬犯了錯
,也不過是軟禁了兩個多月而已。
她可是趙昱的娘啊,居然要一輩子被關在玉堂院嗎?
她豈會不怒,豈會不震驚?
趙昱微微頷首:“是,還請娘遵從我的意思。”
“趙昱。”韓氏既憤怒又悲切:“我可是你的親娘,含辛茹苦將你養的,你就這樣回報我?”
“正因為您是我的娘,才得以在玉堂院養老。否則,您的所作所為依著律法,應當去大牢中。”趙昱漠然回他。
“趙昱,你……”韓氏抬手指著他,指尖顫抖:“為了李蘅,你竟做到如此地步?你就不怕外人恥笑?不怕萬人所指?”
李蘅,她真是恨!李蘅到底有什麼值得趙昱迷戀的?以至於趙昱回來對她這個親娘,都使出了這樣的雷霆手段。
“娘不過是身子不適,在內宅靜養,不宜見客。”趙昱緩緩道:“這有何可恥笑?又有何值得萬人所指?”
“好啊,你這是連借口都想好了……”韓氏咬牙切齒,卻終究忍不住落下淚來,她哭道:“我生你養你,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我縱使千不好萬不好,也都是一心為你考慮,你怎麼忍心將我幽禁在一方小小的院落……”
“娘若是不願住在玉堂院,就選一處莊子,或者選一家寺廟也行,都隨娘的心意。”趙昱說著後退了一步,躬身行禮:“兒子先退下了。”
他說著,直起身子轉身走了。
他走得決絕,韓氏知道此事絕無轉圜的餘地,轉頭抱著趙月茜大哭起來:“我是造了什麼孽,竟養了這樣一個不孝子……”
“我早說了,二哥不是什麼好東西。”趙月茜方才說了幾句之後,被趙昱的氣勢鎮著,半晌沒敢開口。
這會兒,韓氏哭起來,她便跟著罵了。
*
清塵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