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日子一直持續到源純十歲,生活開始悄悄發生變化。
源純逐漸長大了。
人類的審美是多元化的,即使是金錢,也不見得能博得所有人的歡喜。但任何見過源純容貌的人都無法說出討厭的話語,哪怕是卡洛斯、詹妮弗也不得不承認,她實在是太美了。
“現在就長成這個樣子,再過幾年還了得啊!給不給其他人留活路了?”女人有時會看著源純的臉長時間發呆,驚醒後麵露慍色,不滿地嘟噥。
女人是個流鶯,一直乾著皮|肉|生意,家裡常有不同的男人來來往往,她從來沒想過避著源純,源純也從來沒覺得有何不妥,雙方達成了詭異而寧靜的和諧。
但當源純身體抽條,容貌長開後,女人的客人們也終於注意到了這個禍害。
有一次女人完事後叼著煙假寐,聽到走到門口的客人忽然折返,對坐在沙發裡日常發呆的源純說:“什麼時候賣?我肯定第一個——”
源純本人還沒來得及有什麼反應,客人的話也未說完,女人猛地睜眼跳起,像隻暴怒的母獅子,拎著棒球棍衝過來,掄圓了整整一圈,狠狠砸在客人身上,尖聲叫喊著把他趕出門。
“你他媽&*@#??!滾!”
女人嘴裡罵著她這輩子能想到的最肮臟的話,瘋了似的又敲又打。客人被打懵了,竟然也沒追究女人的瘋狂,落荒而逃。
女人反手關門,對著源純繼續罵,一口氣罵了十分鐘才停止。
這期間源純就安安靜靜地注視著女人,好像在看與自己無關的猴戲。對著她那張招蜂引蝶的臉,女人滿肚子氣發泄不出來,恨恨地把棒球棍扔在地上。“我養你還不如養個棒槌!”
但源純終究是給了點反應,她緩緩皺眉,平生第一次問出了為什麼。
“為什麼?什麼為什麼?”女人還在氣頭上,自己給自己倒了杯水,一股腦兒全灌進肚子裡,用手在耳畔扇風,“你問我為什麼揍他?你是傻子嗎?為什麼,因為他欺負你!”
源純還是很困惑,她百思不得其解,“他沒有。”
“……啊!你氣死我算了!氣死我你自己去睡大街!”女人抓住源純肉乎乎的臉蛋,用了不輕的力氣往兩邊扯,把她白皙的皮膚扯得發紅,“我告訴你,給我記住了!言語上的欺負也是欺負!以後哪個混蛋敢對你說那種臟話,揍他不要手軟!”
“你會打人吧?”女人懷疑地盯著源純。
源純想了想,點點頭。
她會,她特彆會,而且她打人不用手,甚至連嘴都懶得動,直接動念頭。
源純自認為點頭點得十分認真,可女人完全沒get到,她就像個戳漏的氣球,忽然扁了下去,鬆開捏著源純臉頰的手,垂頭喪氣地坐回沙發裡,把沙發坐得咯吱咯吱響。
“算了,”女人長歎一聲,自嘲地笑笑,“我跟你個小傻子生什麼氣?你什麼都不知道。”
源純想說我什麼都知道,但女人今天說的事,她確實不太明白,她也搞不懂女人為什麼生氣——女人之前明明特彆好懂的,什麼都寫在臉上,簡直就是張透明的紙。
看來即使天生通透,也需要與時俱進,不斷學習。源純默默在心裡做出一個決定,她開始認真觀察周圍的人。
這一觀察,還真讓源純看出點跟以前完全不同的東西來。
住在女人隔壁的她的小姐妹,源純以為是個隻愛錢的人,但後來聽說她遇到了真愛,真愛也愛她,於是她歡歡喜喜上岸,跟著真愛走了,結婚後做點小生意,日子比以前過得好;
女人有位出手闊綽的金|主,是某個|黑|幫|的小頭目,他對源純從來都是笑得親切又溫柔,總是給她帶各種口味的棒棒糖,但某天源純看到他神色冷漠地將一個撿瓶子的小男孩狠狠地一腳踢開,那個小男孩根本沒有妨礙到他,僅僅是被他看到了而已;
而那個被踢的小男孩,在家裡對相依為命的妹妹無比溫柔,百依百順,外出撿垃圾時,卻會將自己受過的罪,原封不動地發泄比他更弱小的、在跟他在同一條街撿垃圾的無辜小姑娘身上;
……
源純逐漸覺得人類真複雜,一天一個樣,對待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態度,會做出不同的選擇,怪有趣的。
她預料不到的意外,就是有趣。
以前怎麼沒發現,世間還有這麼多能令她提起興趣的事呢?
還有一戶特彆有意思的人家,是最近剛剛搬來的,男人對鄰居堪稱彬彬有禮,簡直是整條街最守禮貌的人,可一旦關上家門,他就像變了個人,隔三差五喝得酩酊大醉,然後趁酒勁兒抽出皮帶,死命地抽打他的老婆,抽完老婆再抽孩子,折騰得雞飛狗跳。
鬨完的第二天,這一家人又和好了,日子該過還是得過,老婆拖著病歪歪的身體給男人做飯吃,男人臨出門前一定得摸摸兒子的頭,雖然他的兒子厭惡甚至恐懼他,每次都要把頭擺到一旁……
這些人過著最糟糕透頂的生活,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恐怕到死的那天都不會有絲毫變化。他們這樣打架,和好,再打架,再和好,差點兒打出人命,還是和好了……到底為什麼呢?
爭點氣呀,就不能反抗一下嗎?
源純頭一次冒出了些許古怪的期待,她認真觀察了這個糟糕的家庭半年,半年後男人因為吸|毒|販|毒|不守|黑|幫的規矩,被有計劃地報複,打死在了某個陰暗的角落。
本來這個家一點兒都不像家,源純覺得男人死了也沒什麼,往好處想,至少老婆和兒子不用挨打了。
但出乎源純意料的是,老婆每夜都在哭。她以為自己哭得很隱蔽,用被子死死堵著嘴,就能不發出半點聲響,但特意標了個點方便聽壁角的源純聽得清清楚楚,老婆的兒子也聽得清清楚楚。
源純終於憋不出了,在某天女人看電視時詢問她:“陶德太太為什麼要哭?”
女人看脫口秀看得正高興,嘎嘎樂得像驢叫,與她在客人麵前那股嬌軟的媚勁兒完全不同。源純等了一會兒,沒等到女人的回答,也沒執著地再問第二遍,而是繼續自己默默地思考。
一分鐘後,女人超長的反射弧終於走到儘頭了,她“哢噠”一聲關了電視,卡頓似的一點點轉過頭,難以置信地睜圓眼睛瞪著源純:“你說什麼?!”
源純平靜地把剛才的問題重複了一遍。
“陶、陶德太太是誰?她為什麼會從您的尊口裡說出來?”
“等等等等,你讓我緩緩……”
“你問問題!你竟然,問我問題?!”
麵對女人的一驚一乍,源純仍然保持著一貫的淡然,“我以前也問過。”
女人跳起來,一個猛虎下山,撲到源純麵前,按著她的肩膀左看右看,好像她臉上忽然長了朵花,“那不一樣!”
源純沒覺得哪兒不一樣,女人說不一樣就不一樣吧,她現在隻想知道,陶德太太為什麼要哭。
女人花了一會兒功夫,終於搞清楚陶德太太是誰了,她看源純的眼神變得更加奇妙,但這其中還夾雜了一點點連她自己都沒覺察的微妙欣慰。
“看你不聲不響的,竟然還挺八卦。”女人笑著捏了捏源純的臉,“陶德太太當然要哭,她老公死了,家裡還有個兒子,自己每天賺的錢根本不夠花,日子要過不下去了。”
源純想了想,當場學會舉一反三:“你也沒有老公——”
女人“嘖”了一聲,捂住源純的嘴,“咱倆能一樣嗎?小陶德每天要吃飯,吃三頓!哪像你,跟個木頭似的戳在那裡就能活,連水都不用喝,真是太省心了。”
源純:“我也可以吃三頓。”
女人臉色一變,渾身上下都在拒絕,“不,你不可以!”
“聽好了!”女人認認真真地對源純說,“你是仙女,仙女是不用吃東西的!你也不會餓死,你很好養!記住了嗎?”
說完,女人還晃了晃源純。
源純被晃得頭暈,不得不順著女人的話答應她:“記住了。”
女人心滿意足地躺回了沙發裡,繼續看電視。
看了一會兒,她忽然扭頭問源純:“你還知道附近有什麼八卦嗎?說來聽聽唄。”
源純頭一次感到了一種叫做無語的情緒,她麵無表情地回答:“不知道。”
女人遺憾地“哦”了一聲。但她還沒死心,又過了一會兒,她又猝不及防地問:“那你以後關注一下唄?”
源純:“……”
源純默默地站起身,離開沙發,挪到窗台上發呆去了。
鐘表上的針擺滴滴答答轉,光陰在指針間悄悄溜走。
源純思考的事越來越多,她聽到陶德太太跟兒子嘮叨,說犯罪巷不是能長期安家的地方,還是得想個辦法搬出去,住乾淨整潔的街道,跟友善的人做鄰居……
源純覺得陶德太太說的很對,女人不像自己,身體是煉金產物,完美無缺不老不死,她的年紀越來越大,以前勞累辛苦留下的暗傷,正一點點反噬那具脆弱的身軀。
源純想給女人治治,魔力悄悄在指尖轉了一圈,她忽然意識到一件要命的事——她不會治療術。
我,不會,治療。源純看著自己白皙柔嫩、沒有一絲瑕疵的手掌,目光逐漸迷茫。
為什麼?我不是……全知全能的嗎?怎麼可以不會治愈術?
源純會的法術,都是以前住在迷霧聖堂時,看露西婭學會的,露西婭用什麼她就用什麼,露西婭沒學過治愈術,所以她也不會治愈術,這很合理。
……不,不合理。源純敏銳地找到了這句話中的邏輯漏洞:她既然是全知全能的,這世上就不存在她不會的東西,她根本不需要知道原理,隻用說出結果,結果就能達成。
本來應該是這樣的,究竟哪裡出了錯?
發現自己也不是萬能的,源純並沒有驚慌失措,畢竟之前她也發現了人性是複雜的,隻看一眼,遠遠不能看透一個人,隻能看清楚某一麵。
不就是學習嘛,慢慢來,我的時間很長,總有能學會的時候。
源純是這樣想的,但很快,現實猝不及防地加速變幻,給了慢悠悠前進的她重重一擊。
那是個陰雨綿綿的早晨,女人懶得起床,打發源純去兩條街外的便利店買午餐。
“反正你在家也是發呆,不如出門轉轉,記得戴上帽子和口罩。”
哪有下雨天讓人出門轉轉的?源純有些無奈,但想起女人昨夜回來得很晚,累得筋疲力儘,她還是按照她的吩咐換好衣服,拿著錢出門去了。
其實一切都有預兆:下雨天不宜出門,出門前鞋帶斷了,樹下避雨的小貓朝她喵喵叫。
但源純滿腦子都是新創造的治療術——在她堅持不懈對著花花草草發呆後,她似乎終於福至心靈地領悟了如何治療,目前正在改造中,確保女人那柔弱不堪的身子骨也能承受。
等源純的直覺被觸動時,一切已經太遲了。
天空電閃雷鳴,源純麵無表情地扔掉傘,在滂沱大雨落在她身上前,一個瞬移出現在家裡。
女人被黑蒙蒙的霧氣纏成四肢折斷的扭曲姿勢,一個鬥篷人蹲在她身側,一手扯著她昨天剛狠狠心燙了個大卷的寶貝頭發,一手握著把雪亮的匕首,狠狠刺穿了女人的胸膛。
殷紅的血沿著刀刃不要錢地往外流,以源純的聽力,甚至能聽到血液流淌的汩汩聲。
還有女人那原本就衰弱的心臟漸漸減緩的砰砰聲。
“……”女人張了張嘴,她發不出聲音了,隻能用口型跟源純說“快走”。
“殿下,”屋裡其他鬥篷人齊刷刷轉身,朝源純下跪,“大祭司請殿下回去。”
女人意識到了什麼,她的瞳孔猛地放大,眼神先是不可置信,隨後一點點暗淡。
源純無視跪了滿地的鬥篷人,徑直穿過堆滿雜物的窄路,跪在女人麵前,施展起自己剛剛琢磨出來的治愈術。
……沒有效果。
掌心下的心臟不跳了。
沒關係,源純冷靜地對自己說,生命能作為祭品獻給“神”,就代表它是可以轉移的,屋裡這麼多條命,都很健康,隨便轉一條就行。
狂暴的魔力放出,以源純為中心,凝聚成可怕的龍卷,它沒有摧毀屋中的任何設施,隻抽走了所有鬥篷人的命。
失去生命的軀體接二連三栽倒,發出沉重的“噗通”聲。
一,二,三……一共七條命,換一條,足夠了。
……不夠,沒有效果。
女人的眼睛徹底失去了光,她呆呆地望著源純,再也不會跳起來揪她的臉,嘟嘟噥噥說她小怪物,纏著她講八卦了。
“為什麼?”源純聽到自己用酸澀的聲音問,“為什麼……不行?”
前所未有的痛苦和絕望雪崩般襲來,但同時福至心靈的,源純忽然明白了一個她降生時就已經懵懂知曉,可直到這一刻才徹底醒悟的最簡單的道理——
每個生物,隻有寶貴的一條命,無論性彆,無論老少,無論身份高低貴賤,失去了就是失去了,再也換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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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純妹降生時隱約明白,如果自己占露西婭的身體,露西婭就會死,所以才下意識選擇了煉金軀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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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覺這章應該拆一下,但斷在哪兒都不合適,所以放一起了。
還是沒寫到傑森OTZ,隻能下一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