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初棠剛邁進門就止步,在距離東海王四丈遠的地方行禮拜見,避嫌之意非常明顯。
王湛漫不經心地抬眼看向葉初棠,麵如朗月,笑容謙謙。
“聽聞犬子此前對你多有冒瀆,便略備一份薄禮與你,權且算父代子賠罪。”
王湛話音剛落,便有婢女雙手端著托盤,將一封信呈到葉初棠麵前。
葉初棠未敢直接去接,先看向王湛。
王湛手托著下巴,笑得隨和,看起來很有誠意,也很霸道。
如果她不接這封信,他大概會一直保持這個姿勢等她接。
葉初棠取了信來看,信封上所書的是“東海王親啟”。也就是說,東海王把彆人給他的密信送給了她看。
這封信為豫州彆駕王猛所書,他向東海王稟告了馬刺史被毒殺一案的情況,請求東海王力保薦他做豫州刺史。
王猛還特意提及了被扣押的縣伯夫妻,說了句“二人清白與否全憑大王定奪”的話。信的末尾,王猛幾番作誓表明他會誓死效忠東海王,必定竭儘全力,肝腦塗地。
可見王猛就是害死馬刺史的最大嫌疑人。
豫州彆駕可是僅次於州刺史的大官,得此一員大將在自己麾下效忠自己,必然是好事。葉初棠不明白東海王此舉的目的為何,他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他為何忽然賣這大的人情給她?如果僅僅因為王修玨之前對她那點騷擾冒犯的話,這道歉禮未免犧牲得太大了。
所謂“無功不受祿”,對方突然贈了一個這麼大的禮來,絕不可能是天上白掉下來的餡餅。
“大王的這份賠罪禮未免太重了,晚輩不敢收。”葉初棠將信折好,放回了托盤上。
王湛見葉初棠並未對信中的內容表示驚訝,也沒有因為王猛陷害她父母的行為表露出憤慨,眼中笑意加深。
顧全大局,思慮縝密,謹慎應對當下,又能控製住自己的情緒控製,世上難尋第二個如她這般氣度的聰慧女子。
“既是賠罪禮,自然要有誠意,我們王氏若小氣了,豈不被人笑話?你毋需多慮,此後玨兒不會再擾你了。”
王湛話畢,便垂眸飲茶。
葉初棠再拒絕就顯得不識好歹了,再說她不想在此繼續逗留,過多糾纏下去。
“那便多謝大王!”
葉初棠道謝後,就打算行禮告辭,王湛率先開口了。
“傳話給王徹,即刻放了縣伯夫婦。”
葉初棠愣了下。
王湛未看葉初棠,依舊半垂著眼眸,輕聲示下,“緝拿王猛,按律處置。”
葉初棠沒想到王湛的‘誠意’至此地步,居然當下就乾脆利落地把一宗牽涉到陰謀奪權的複雜構陷案,給簡單兩句話了結了。縱然是蕭晏親自出麵,處理得起來恐怕都沒有他乾脆。
“大王有證據指證王猛?”葉初棠沒有按耐住自己的好奇心。
王湛笑,抬手請葉初棠落座,再慢慢聽他講。
葉初棠便依言坐了下來。
當即有婢女上了百花茶,點心四色,其中以枇杷糕的香味最誘人。
方形的枇杷糕中央竟以鵝肉脯鏤空成花,其樣式之精巧,在外麵絕無僅有,味道聞起來有鹹、甜和果香三種。觀外表就能猜知,口感必然不會太差。
葉初棠不過隻是掃一眼,在心裡簡略做了一番點評。她還不至於在外見到自己沒吃過的美食,就死盯著失了儀態。
“令史喬廣進與王猛有勾結之嫌,此人現今已被王徹緝拿,但並未招供,無非是怕王猛事後報複。如今我拿下了王猛,他便沒必要再有所隱瞞了。”
王湛說罷,便笑請葉初棠嘗一嘗他的手藝。
葉初棠怔愣,“大王的手藝?”
王湛用眼神示意那盤中的四色點心,讓葉初棠猜一猜哪一道是他親手所做。
葉初棠下意識地看向鵝脯枇杷糕。
“聰明。”
王湛溫言禮貌地請葉初棠嘗嘗看,為他品評一二。
“我聽玨兒說,你很擅品鑒美食,倒不必跟我說客套話。”
葉初棠應承,直接將一整塊點心送入了口中。這吃法於貴族而言,有點失禮。
葉初棠就是為了給王湛失禮看的,因為今天的事著實讓她覺得蹊蹺。她參不透,更看不透戴著一副溫潤隨和麵具的王湛,真正所圖的是什麼。所以她起了戲弄之心,想看看王湛那張臉是否能流露出其它表情。一旦表情破功了,說不定就會露出破綻。
王湛見葉初棠大口吃點心,反而笑意更深,眼神裡似有長輩看孩子吃飯,很高興孩子吃得多的那種寵溺。
失算了。
葉初棠一個猝不及防,把口中的點心猛地咽了下去,她忍不住咳嗽,喝了口水順下去。
“失禮了。”葉初棠道歉。
“無礙,”王湛總結道,“倒多謝你提醒我了,下次該把點心做小些。”
雖然吃了個囫圇吞棗,但葉初棠嘗得出來,點心的味道非常不錯。如果用上中下等來評判的話,當屬上等。隻是很難想象,堂堂東海王居然會親手做點心。
都說聰明之人乾什麼都厲害,東海王做點心會如此好吃,大概也出於此種緣故。
“味道極好,沒有不足之處。”葉初棠老實評判道。
王湛淡笑,“你喜歡就好。”
走時,王湛還讓人包了一盒點心讓葉初棠帶走。
葉初棠拿著點心離開暢春閣的時候,有幾分恍惚。見東海王之前,她內心惶惶,十分謹慎,以為自己要應對豺狼虎豹。見了之後,她內心感覺很微妙,感覺自己好像見了親大舅,又吃又拿的,對方還幫他解決了一個大麻煩。
這大概恰恰就是東海王的可怕之處,披著美麗溫柔的外衣,哄你吃他的嘴短,讓你無形中卸下防備,然後一步步步入他布下的陷阱。
雖然葉初棠仍然沒搞清楚東海王的目的到底是什麼,但她絕不會傻到走進他的陷阱裡。
騎馬過了一條街之後,葉初棠就打發熙春將那盒點心丟去喂狗。然後她就轉路折返安城府衙,果然見她父母被放了出來。
安城太守王徹再三向葉放和苗氏賠禮,“萬沒想到此案竟是王猛彆有居心地構陷,多虧東海王明察秋毫,大義滅親。”
葉放和苗氏這會兒真挺意外的。葉初棠剛在早上給他們傳話的時候,說讓他們再忍一天就可以了,結果這一個時辰的時間都沒到,他們就被放出來了。聽說毒殺馬刺史的真凶也被揪了出來,馬刺史可以在九泉之下瞑目了。
葉初棠隨後就攙扶葉放和苗氏上了馬車。
“這東海王果然厲害,竟比皇帝還——”
“阿爹!”
葉初棠立刻打斷葉放的話,提醒他彆亂說話。
“豫州是王家的地盤,強龍壓不過地頭蛇再正常不過了。”
“瞧瞧,女兒這還沒嫁出去呢,就幫外人說話了。”葉放捂著胸口表示很痛心。
苗氏無語地瞪他一眼,嗬斥他閉嘴。葉放真的閉嘴不吭聲了,靠在軟墊吃點心。
“這事蹊蹺,前腳王修玨剛見了你,後腳東海王又見了你……怎麼感覺王修玨並不知道他父親會在之後會找你?”
葉初棠回憶王修玨對她說過的話,點頭讚同,“肯定不知道。”
“吼,那就有意思了,父子居然不是一條心?”苗氏更加想不明白東海王目的為何了。
“會不會不是親生的?又或者東海王是被人假扮的?”葉放嘴裡的點心還沒咽下去,說話就幾分悶。
苗氏恨鐵不成鋼地又瞪一眼葉放,葉放馬上表示他這回一定閉嘴,絕不再多說一句。
苗氏深吸一口氣,還是耐心不足了,她拉住葉初棠的手便道:“娘對不起你!”
葉初棠挑了下眉,已然有所預料。
果然,苗氏一臉無奈又悲戚地開始抱怨:“怪娘當年有眼無珠,找了你爹這麼笨的紈絝。幸虧我寶貝乖女兒像我,足夠聰明,不然這個家如果就靠你爹的蠢話,怕是早就散了!”
葉放聽苗氏這話,一臉氣呼呼的,想要說話,卻又記得自己剛才對妻子的承諾,隻得憋紅著臉忍著。
“你臉紅什麼?愧疚所致?”苗氏質問起葉放。
葉放更狠勁兒地瞪她。
“你有話就說,用不著憋著跟我裝假。”
“是你剛才說不讓我說話的。”
“我說不讓你說,你就不說了?我叫你放聰明點,多學點東西長見識,彆說話不過腦子,怎麼沒見你聽話?怎麼總是還說蠢話?”
“苗氏,我看你就是被我寵壞了,越發地得寸進尺!”
……
葉初棠歎口氣,轉頭去喝茶。
一會兒,倆人的‘戰火’就燒到她這裡來,讓她評理誰對誰錯。
“你倆這般不和,乾脆早點和離算了。”葉初棠道。
“臭丫頭,胡說什麼呢。”苗氏點一下葉初棠的腦門。
葉放附議:“就是,你怎麼說出這種出話!我和你娘可真是白養了你!”
葉初棠聳了聳肩,笑而不語。
這招百試不爽,倆人隻要一拌嘴,她就講類似的話,必能讓二人瞬間和好,同仇敵愾一起對付她。
車到了客棧,便要準備麵見新帝了。
葉放和苗氏臉色都嚴肅下來,二人互相拉著手,似乎都有點緊張。
葉初棠安慰:“放心吧,他不吃人。”
兩廂見過之後,蕭晏沒多言,隻囑咐二人休息。
葉放和苗氏恭謹告退後,就立馬拉著葉初棠回屋。
“好看!”苗氏關緊門後,立刻就對葉初棠品評道,“就是氣勢有點懾人,你娘這麼膽大的人也就隻敢偷偷看他一眼。你那天是怎麼做到臨危不懼,勇往直前,睡了他的?”
“還嫌我說話沒把門,你這會兒瞎說什麼呢。皇帝陛下就在隔壁!”
葉放壓低聲音,指了指上麵和周圍,告訴苗氏肯定都有暗衛潛伏,她放個屁都能被聽得一清二楚,居然在這種地方跟女兒討論睡皇帝的事,真真是嫌命太長了。
“咱們剛從虎穴裡出來,可彆再入了龍潭!”
苗氏隻好按耐下自己好奇心,拍拍葉初棠的手背,給她做口型道:“不急,以後找機會再跟娘細講。”
還想聽細節?葉初棠無奈扶額。
她就知道她爹娘在外遊山玩水的日子,必然是她最安靜逍遙的日子。此時此刻,免不得要羨慕起她的兄長來,遠在廬陵,清靜又安逸。
葉初棠勸慰葉放和苗氏早點休息後,終於得以脫身後,她才去見蕭晏。
蕭晏安靜坐在桌邊,正在看書,見葉初棠來了,他便將書放下,示意葉初棠坐到他身邊來。
“你爹娘如何?”
“都好,還有精神鬥嘴呢。”
葉初棠嘴角泛起笑意,暗暗觀察蕭晏的臉色。
“可想好了做什麼菜給我?”蕭晏把目光又放回書上。
葉初棠趁機掃了眼書上的內容,沒想到蕭晏正在看的居然是王湛自著的一本書叫《再勸學》。
“在想呢,慢工出細活,容我再琢磨琢磨。”
葉初棠覺得蕭晏今天安靜得特彆詭異。
“陛下為何看這本書?”
“可看。”
這回答又似沒有回答。
葉初棠就老實坐在蕭晏身邊,安靜喝茶,時不時地瞄他一眼。
鳳目薄唇,看著就冷漠寡情,飛鬢劍眉,給整張臉很多淩厲的氣勢,最懾人的當屬他那雙眼,深邃,漆黑,縱然在安靜看著時,仍有仿佛能吞噬世間一切的森寒之氣。
“困了便去睡吧。”蕭晏突然道一句,目光還是在書上。
葉初棠挽住蕭晏的胳膊,靠在他懷裡。
蕭晏這才側眸,目色深深地看著葉初棠。
葉初棠眼不瞎,從進屋她就發現蕭晏的不正常了。這會兒她若是真聽話離開,後麵的情況那才叫難以預料。
“今天在外,我想阿晏了。”
“是麼。”蕭晏應話的興致不高。
“有一件事我沒來得及跟阿晏講,我找到了關於玲歌的線索,打算進京。”
“嗯。”
“那以後我在京,就有機會能多見阿晏啦。”葉初棠笑道。
蕭晏輕笑,口氣略帶譏諷:“是寡人借玲歌的光了。”
“阿晏乾嘛這麼說?”
“難道不是嗎?”
“你今天怎麼了?”葉初棠忍不了,直接質問蕭晏。
蕭晏沒說話,“嘶啦”一聲,把他看的那頁書撕了下來,接著一頁又一頁地往下撕。
葉初棠頭都大了,她真的已經試圖去努力安撫和理解蕭晏了,但她真的理解不了他到底想什麼,鬨什麼情緒,要乾什麼。
葉初棠扭頭看向秦路,秦路伺候蕭晏多年,一直形影不離,他或許應該清楚。
一直在角落裡裝鵪鶉的秦路,在接受到葉初棠的目光後,微微搖了下頭,表示他也不知道。今日一整天,陛下都在屋子裡,沒見什麼外人,除了來了三名暗衛對他悄聲回稟了情況。
暗衛回話的聲音很小,秦路站得遠,一點都沒聽到。當時他觀察出陛下臉色沒有什麼不同,後來陛下沉著一張臉,開始翻開王湛所著的書。至這舉動,秦路察覺到異樣了,可他和葉初棠一樣,鬨不懂為何。
葉初棠主動握住蕭晏的手,“阿晏有什麼心裡話可以跟我說,這樣憋在心裡會氣壞身子的,話要說出來,彆人才懂阿晏的心思呀。”
蕭晏無情地抽走手,繼續撕書。
“我明日就給你做飯好不好?咱們去野外,我給你烤山雞吃。”總悶在屋子裡人是容易有情緒,葉初棠覺得帶蕭晏出去看看山水,散散心,應該會好點。
蕭晏把剩下的沒撕完的書揉成一團,狠狠丟在地上。
紙團剛好從葉初棠耳邊擦過,“嗖”的一聲,帶起的風竟然不小,可見他丟的時候用狠了力氣。
葉初棠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她立刻捂住耳朵“哎呀”了一聲,眼睛裡開始蓄淚。
蕭晏丟紙團的時候,的確沒注意,聽葉初棠的喊聲後,又見她捂著耳朵要哭,隻以為自己剛才丟的紙團不小心打到了她。
“給寡人看看。”
葉初棠捂著耳朵偏不鬆手,紅著眼睛對蕭晏道:“謹遵陛下口諭,我是覺得乏了,這就去睡覺!”
蕭晏攔住葉初棠的胳膊,“先讓寡人看一看你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