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大亮時,連夜出逃的葉初棠和父母趕到了弋陽郡。
弋陽郡最負盛名的便是尚陽樓,酒菜佳絕,光顧過這裡的客人無不對其讚不絕口。
葉初棠喜好美食和享受的習慣就傳自於葉放夫妻。所以三口人想法非常一致,在尚陽樓吃飯,並且點遍了他家的招牌菜,如冬筍雞脯、鹿筋燒鬆子魚、紅豆蓮子粽、山珍饅頭等等。
葉放還要了一壇騎驢酒。
“一會兒休息完了還要趕路,少喝點酒。”苗氏攔他道。
葉放笑問:“娘子可知這騎驢酒的典故?”
“聽名字就知肯定跟騎驢有關,莫不是騎驢的人都喜歡喝這種酒,所以叫騎驢酒?”
“非也,此酒起初是河東釀酒大師劉白墮所釀,青州刺史莫翎與劉白墮是故交,尤愛此酒。莫翎在上任的時候,特意載了劉白墮所釀的兩壇酒走。不幸半路遇了賊匪,那些賊匪不識莫翎青州刺史的身份,不僅攔路劫走了他所有的錢財,還喝光了這兩壇酒。
這些賊匪照例劫財後就會騎著驢逃跑,豈料之後沒多久,他們全都倒在驢上頭醉得不省人事,束手就擒了。
據說這些賊匪在當地猖狂了數年之久,比狐狸還狡猾,衙門幾次派兵剿匪都無功而返。皆因此酒,衙門的人才得以不費吹灰之力儘數剿滅。騎驢酒之名,便由此而來。意在言明這酒不比其它濁酒,為真正的醇厚佳釀。”
葉放悄聲告訴苗氏,這尚陽樓的老板正是劉白墮的侄子,才有其釀酒的方子,斷然不會外傳的。所以錯過了這尚陽樓的騎驢酒,下一次就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喝上了。
“既是好酒,用酒盅喝著不爽快。”苗氏當即喝乾了眼跟前茶碗裡的茶,令葉放滿上。
“好,娘子這麼豪爽,為夫豈能落後。”葉放也把酒倒在了茶碗裡。
“你來不來?”苗氏問葉初棠。
葉初棠搖頭,“阿娘,你剛剛還說一會兒還要趕路,勸阿爹彆喝酒的嗎?”
“酒壯人膽!酒添氣勁兒!喝了酒才更有精神頭和力氣趕路。”苗氏理直氣壯地解釋道。
葉初棠:“……”
“就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人生在世就一遭,管什麼明日後日的,當下實實在在吃喝到嘴裡的,才是真正屬於自己的。”
葉放舉茶碗和苗氏對碰,倆人便齊刷刷地大口喝酒吃肉。
他們倆這模樣如果被外人見到了,肯定難以相信。貴為國公夫婦的二人,一直跟優雅沾邊的貴族,吃飯喝酒竟如此‘粗俗’,如江湖流氓一般。
葉初棠覺得自己有人前一套人後一套的毛病,很可能就是深受自己父母的影響。
飯桌上不喝酒的葉初棠就像個異類,隻捧著飯碗,安靜地默默吃菜。
“誒,我們的寶貝珍珠怎麼突然就不喝酒了?爹記得你以前也能喝上幾口啊?”葉放覺得女兒一個人吃飯的樣子有點落寞,趕忙關心問候她。
“當初就是喝了酒,才犯了錯。”葉初棠對葉放道,“所以現在就儘量不喝了。”
“不對,不對,犯錯的是那些算計你的人,酒無辜,你更無罪。”苗氏遞給葉初棠酒盅,讓她喝一杯,“這酒真不錯,喝了解乏,回頭好好睡一覺,會更有精神趕路。”
葉初棠就抿了一小口,甘甜醇厚,有淡淡的米香,的確是好酒。她咂咂嘴,覺得不夠,便又喝了一盅,再一盅……很快,她就跟葉放和苗氏打成一片。
一家三口在雅間內嬉鬨作樂,小半個時辰後吃飽喝足,各自回房。
葉初棠暈暈乎乎地被熙春攙回房後,就半眯著眼睛脫了衣服,鑽進浴桶裡。熙春早已經把熱水準備好了,水裡還特意加了花瓣。葉初棠進到熱水裡後,感覺自己渾身每一個毛孔都張開了,透著清爽。
葉初棠享受地閉上眼,借著酒勁兒,頗感有幾分飄飄然,似要羽化成仙而去。
“要是有櫻桃茶就好了,再加點冰。”葉初棠覺得自己的嗓子有點乾。
熙春笑應,出門的時候特意帶了櫻桃醬,問店家買點冰來就是。
“娘子且等片刻,婢子這就去弄。”熙春關好房門後,便囑咐清夏看好門,匆匆下樓去。
不一會兒,劉淳來找清夏,將買來的一籃點心拿給看。
清夏就挑了兩樣出來,下樓去廚房找盤子來裝點心。
秦路機靈,特意挑了這個當空,將蕭晏引路至葉初棠的房門前,對蕭晏道:“葉娘子就住這一間。”
他真真算是服了皇帝陛下了!
昨晚發現葉娘子走了,他特意問陛下,要不要派人跟著,陛下的回答是什麼?說什麼不必了,不惹她生氣。乍聽好像他們家陛下終於大度了一回。結果呢?陛下確實沒用派人跟著葉娘子,因為他自己親自來了!
原本豫州已經準備好的一出大戲,陛下都不看了,隻為看他心中的小娘子。
蕭晏揮手示意秦路退下,就敲了敲門。半晌,他沒聽到屋裡有聲音,蕭晏就又敲了兩下。
“進來就是。”屋裡傳來葉初棠慵懶的聲音,略有兩分不耐。
葉初棠頭靠在浴桶邊緣,舒服得快要睡著了,突然被敲門聲給鬨醒了,才有了點脾氣。
聽到屏風後傳來腳步聲,葉初棠就道:“好端端的,你怎麼還客套上了?敲什麼門呢,我正做美夢呢。”
葉初棠打了個哈欠。在氤氳的水汽下,困倦上頭的她懶得睜眼。葉初棠背過身去,手背搭在浴桶邊緣,叫熙春給她擦背。
“你猜我夢見什麼了?”葉初棠在熙春給她擦背的時候,對她道,“我夢見他了。”
擦背的人在很認真地擦背,沒有說話。
“雖然隻剛分彆了一晚,我就忍不住想他了。我覺得這是病,得治,你說宋青之那裡有沒有治我這種病的藥方?”
“沒有,他若敢有,寡人就殺了他。”
葉初棠身子明顯僵硬了一下,隨即扭過頭來。
在看到蕭晏的那一刹那,葉初棠故作驚呼了一聲,急急地催他快出去。
蕭晏依言走到屏風後規避,背對著葉初棠所在的方向站著。儘管他剛被葉初棠吼過了,但他的嘴角一直帶著淺笑,心情大好。
葉初棠草草穿上衣服後,對著銅鏡簡單理了理自己的頭發,仍然保持著少許淩亂之美。然後葉初棠就慌張走到蕭晏跟前,質問他怎麼會在自己房中。
“無意為之,敲門的時候,沒想到你在沐浴。”
葉初棠停頓了片刻,似乎是在回憶,之後她才道:“我以為熙春才讓進門,哪裡想到會是陛下。守門的婢女該打,竟將我一人留在屋中沐浴!”
其實葉初棠從人進門後悄無聲息時,就察覺出來了來人不是熙春。這人的腳步聲幾乎聽不見,見她沐浴還繼續保持安靜沉默,葉初棠用腳指頭想都能猜到來人是誰。
“是該處置了,不可有二次。誤了你清白,當以命抵。”蕭晏說罷,就要幫葉初棠處置清夏。
葉初棠忙抓住蕭晏的手,“倒也不必為此要了她的命,她素來做事謹慎小心,大概昨晚熬夜趕路,腦子昏漲,才有所疏漏。”
蕭晏食指劃過葉初棠的臉頰,勾在她的下顎處。因剛沐浴過,皮膚正泛著粉紅,水水嫩嫩。
“你是誰的女人?”
“自然是陛下的。”
葉初棠在被迫對上蕭晏冷肅的雙眼時,很懂他這問話背後的意思。皇帝的女人怎容許存在著被人玷汙清白的風險,誰犯下此過失,誰就理該被處死。
“那阿晏是誰的男人呢?”
“你的。”蕭晏毫不猶疑。
“在嶺南雁城的習俗是男人聽女人的話,所以這次阿晏就聽我的話,我的婢女我來處置。”
“這又不是在雁城,再說寡人是大晉國君——”
葉初棠踮腳,親住了蕭晏的嘴,把他後半句沒說的話儘數都堵了回去。
葉初棠在離開蕭晏的唇瓣後,就調皮地用雙手就勾住了他的脖頸。
“阿晏聽誰的話?”
蕭晏輕笑,“你覺得寡人是因色而枉顧是非法則之人?”
葉初棠又親了一下蕭晏,這一次她輕咬了一下蕭晏的下唇,舌尖淺淺掠過,勾人得很。
“阿晏聽誰的話?”
如出水芙蓉,清麗天然,嬌姿豔絕。這般心尖上的可人兒,依偎在他懷裡,撒著嬌兒,使小性兒嬌嗔地問,他如何能拒絕。
“罷了,聽你的。”蕭晏道。
“‘罷了’去掉,聽起來更悅耳。”葉初棠小小聲嘟囔道。
“聽你的。”蕭晏依言重說一遍,格外有耐心地哄著葉初棠。
葉初棠笑了,在蕭晏臉上獎勵性地親了一口,才放過他。
蕭晏手背在身後,一直在克製。等葉初棠開了門,接了熙春送來的櫻桃茶後,蕭晏才算壓抑下衝動,隨葉初棠在桌邊坐了下來。
“喝茶。”葉初棠乖巧地送櫻桃茶到蕭晏跟前,問他怎麼會來這找自己。
“聽說你生氣了,便來哄你。”
“我好哄吧?你還沒哄我呢,我就哄你了。”葉初棠真渴了,話畢就喝了半碗櫻桃茶下去。
蕭晏用帕子細心地擦拭嘴角的水漬。
“剛夢見誰了?”蕭晏還惦念著剛才葉初棠把他當熙春時,說的那句‘我夢見他了’的話。一晚沒見便想念之人,所指的應該是他沒錯。雖然心中已經確認了,蕭晏還是想再親口印證一遍。
“這還用說麼。”葉初棠像被揭了短似得,捂住臉頰,眉眼彎彎對蕭晏笑了笑。
蕭晏的點了下葉初棠的鼻尖,也笑了。
如暴雨初霽,靜然美好。
“阿晏現在可以跟我說說,昨晚為何會那般了麼?”葉初棠還是要試圖去了解蕭晏身上她難以理解的部分。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
今後她在京城,肯定免不了還會跟他打交道。葉初棠更喜歡掌控彆人的感覺,而不是被彆人掌控。蕭晏縱然脾氣暴戾,發起瘋來叫人難以揣摩,十分駭人可怕。可他也有軟肋,就是她。
“因為王湛?因為他見了我?因為他比阿晏更快出手,解決了馬刺史的案子?”葉初棠問出了她心中所有的猜測。
“是也不是,比這更多。”蕭晏知道葉初棠追問這個,是因為她被他的異常行為所困擾到了。
蕭晏湊到葉初棠身邊坐著,輕輕摩挲著她的臉頰,如視珍寶一般:“寡人以後儘量不在你麵前如此。”
“不要,我隻想見真實的阿晏。”
葉初棠果決地搖頭,所言的話太過善解人意,令蕭晏心中為之一動,令他差點險些忘了葉初棠其實是個無心之人。
“兒時,我在麗妃院裡的一棵小棗樹上,刻了一個‘晏’字,時至今日已過十幾年,當初的小棗樹早已亭亭如蓋,那枚刻字仍然還在。怕是再過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這字也掉不了了。”
這話換做一般人來聽,必然會因‘晏’字不消,扯到什麼龍威、千秋萬代之類的恭維話上。
葉初棠卻聽懂了。
他在說他內心身處的傷疤或痛,便如棗樹上的刻字一樣,一直伴隨著他的成長,無法抹滅,如影隨形。所以時至今日,但凡有所觸發,他都無法控製自己。
看來嶺南的那些狼狽過去,隻是蕭晏成長中黑暗的一小部分。還有更多的更黑暗的痛苦刻在他的傲骨上,是他絕不會啟齒說出來的經曆。
埋在心深處的傷疤,每每碰觸,都會隱隱作痛,叫人難以忍受,如何能去揭?揭了必定鮮血淋漓,洶湧不止。
葉初棠握住蕭晏的雙手。
“阿晏,如果你需要,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的。”
“沒有如果。”蕭晏道。
葉初棠怔了下,不禁失笑。
蕭晏的意思是說,他就是需要她,要她一直在他身邊。
其實她說這話,不過是鼓勵他的客套話。蕭晏如果需要她幫助,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幫他,站在他身邊。但是一直到一輩子,大概是不可能了。不是她變,而是蕭晏會變。
因為終有一日他要娶妻生子,立賢為後,這是一國之君的重大責任。而與他並肩共享天下的皇後,絕對不會是她。她太了解自己了,她就是桀驁不馴的馬,自由飛翔的鳥,絕無可能會心甘情願地墜落在深宮中去。
這世上任何一個男人,都絕無可能用情愛逼她心甘情願地舍去自由。再說她已經有了蕭晏的承諾,在他不主動提及逼迫她的情況下,她不可能會主動開口要求進宮,所以她更加不可能會進宮了。
蕭晏現在黏著她,是因為久彆重逢,新鮮勁兒還沒過,那便隨他。待日久天長,且看,必然是他先熬不住了,因許多迫不得已的情勢而不得不做出改變。
趁著蕭晏飲茶的時候,葉初棠手托著下巴,欣賞蕭晏的俊顏。
她不虧的,一個英俊皇帝最好的年華都給了她。
“彆這麼看寡人。”蕭晏伸手,理了理葉初棠略有些淩亂的衣領,將葉初棠頸肩露出的肌膚都遮蓋好了。
葉初棠低眸看了眼自己的衣領,又看向蕭晏。若不是之前她剛剛照過鏡子,確認自己確實姿色不錯,她此時此刻都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在短短幾天之內年老色衰,對男人沒有吸引力了。
“這兩日我還有事處置,不能一路陪你進京了。”
蕭晏容色淡淡,跟葉初棠交代起正經事,還不忘囑咐葉初棠落實為他學做一道菜的事。
“京城再見時,這菜要備好了。”
葉初棠:“……”
堂堂大晉國君,搞得好像遇饑荒要餓暈了似得,天天催她做菜。
葉初棠乾脆起身,坐到蕭晏懷裡。
“阿晏連夜追我到這裡,就為催菜?”
蕭晏淡然掃一眼葉初棠不安分的手,捉住,然後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