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世婚嫁風俗,黃昏親迎,入夜成親,夕陽西下,雲霞如綺,瑰明絢爛地鋪滿了半天暮空,映照得暮色下的神都城更加壯麗,也讓處處張紅結彩的安善坊蕭宅,看起來愈發熱鬨喜慶。
但,隻是看起來喜慶而已,強搭起來的熱鬨空架子下,佇立行走其中的蕭家上下,誰人能真心歡喜,都隻是強做笑顏罷了。
青蓮居苑,一眾原正伺候小姐梳妝的媼婢,遵夫人之命退出房間,年紀還小、心性又純的鶯兒,邊往外走,邊回頭看時,見夫人親執金梳,為小姐梳發,就似小姐年幼之時,登時心中一酸,忍不住又要紅眼睛時,被隨走出的娘親雲氏瞪了一眼,忙把淚花兒憋了回去,努力彎唇扯出個應合時宜的笑容來,卻笑得比哭還要難看,以為又將受娘親責斥時,卻見娘親靜望她須臾,並沒再斥瞪什麼,隻是攜她走出了房間,微低垂眸子,幾不可聞地輕歎了一聲。
原本布置清雅的青蓮居內室,放眼放去,錦繡鋪陳,皆是喜慶的金紅之色,灼豔如火,幾勝居外滿天綺霞,卻比不過盛妝女子顧盼之時,眉心花鈿所折射的紅蓮灩光,蕭夫人衛氏望著鏡中妝容初成的愛女,心中的不舍與擔憂,如洶湧的潮水,幾能將她淹沒,可唇舌卻似有膠粘,澀啞難言,隻是沉默地將流光溢彩的步搖花樹,一一插飾在女兒將為人婦的如雲高髻上。
將離家門,心中自是最為牽念家人,蕭觀音透鏡望著母親沉凝的麵容,想著這些年來父親母親分房而居、冷淡緊張的關係,思量再三,終是開口輕道:“那天,母親的話說重了,父親疼愛女兒,不會拿女兒的未來,去經營仕途的,眼下這樁婚事,應與父親無關……”
蕭夫人沉默片刻,垂目輕道:“……也許,是母親累了你了……”
蕭觀音不解母親話中之意,隻聽母親嗓音滯澀,似浸攪在陳年的死水裡,為她插飾金步搖的手,亦隨著話音,微微地顫抖著,細碎流蘇在母親手下,顫搖出迷離的金光,母親輕低的聲音,散彌在這片炫目的碎光裡,縹縹緲緲,如隔著久遠的舊事時光,聽來並不真切,猶如幻音。
“……先前,母親有去等見一個人,想替你求退了這婚事,可是,沒能見到……”
蕭觀音從未見聽母親如此神情聲氣過,心中驚茫,正欲細問時,外邊卻傳來了仆婦雲娘的急稟聲,“夫人,小姐,探報的小廝回話來說,郎君的花車,已經到宣義長街了!”
一聲急稟,似將母親從舊事中猛然擊醒,母親不再言語什麼,隻是複又沉默著為她插定了最後一支金步搖,扶她執扇起身,輕輕推開了青蓮居房門。
門外,不僅父兄嫂妹皆在,本應身在伽藍寺的弟弟迦葉,竟也站在階下,這於蕭觀音來說,真是意外之喜了。
之前迦葉冒雪忽歸,她讓迦葉去父親那裡歇息半夜,可翌日晨醒,卻知迦葉根本沒去父親那裡,而是直接回了伽藍寺,她擔心他夜裡受寒著涼,有心去伽藍寺看看他,可卻因婚事羈身之故,一月來未能出家門半步,原想著這段時日無法前往伽藍寺,成婚前應是見不到弟弟了,不想還是能在離家之前,再見上他一麵,如此,離去之前,所珍視的家人皆在她的身邊,也算是她這樁來因莫名、未來渺茫而又身不由己的婚事,難得的一點暖心寬慰了。
蕭觀音心內浮起幾絲暖意之時,也禁不住擔心母親的態度,微微側首,朝身邊的母親看去,階下派人將迦葉接回的蕭羅什,心中所慮與妹妹相同,一見母親的目光落在迦葉身上,立即開口道:“母親,是兒讓人接迦葉回家的,今天是大妹妹成親的日子,理當一家人在一處才是。”
他說出“一家人”這三個字時,心猶是微顫的,生怕母親忽然發怒,好在或是因他言之有理,或是因其他緣故,母親並沒對忽然回府的迦葉發作些什麼,隻是無甚表情地望著迦葉跪地稽首,小心翼翼地恭喚“母親。”
母親自是不會應的,也不會開口叫迦葉起來,蕭羅什徑握住弟弟的手臂,將他拉起,蕭迦葉起身之後,從侍從手上接過一隻鎏金團花紋小銀盒,定定地看向青蓮居前雲髻峨峨、仙姿玉色的紅衣新娘,“這是我送給阿姐的成親賀禮,願阿姐婚後事事順遂,長樂無憂。”
阿措下階接過鎏金銀盒,回身奉與小姐,蕭觀音還未接到手裡打開,即有一仆婦氣喘籲籲地急急趕來,邊跑邊稟,“老爺,夫人,郎君的花車到大門前了!!”
安善坊蕭宅大門正對的長街,早已被看熱鬨的人群,擠得水泄不通,四年前,雍王世子尚公主,皇家婚嫁禮儀莊嚴,護送親迎花車去往皇宮的,皆是宇文鐵騎,他們想看熱鬨也看不著,不像今日,儘可大飽眼福,且公主殿下嫁權貴之子,古來常有,沒甚稀奇,而癡傻庸兒娶嬌美佳人,聽來則新鮮得多,令人好奇。
一道道熱切的眸光盼望中,轆轆的車馬聲,終於由遠及近而來,上百名持戟操戈的衛兵,先行分列道路兩側,攔控住圍觀的人群,人頭攢動的翹首以望中,一匹通身火赤、四蹄踏雪的駿馬緩緩“達達”行來,馬背錦繡鞍薦上的十七歲新郎,足踏墨靴,身穿紅衣,懶懶地半低著頭,有一下沒一下地捋摸著懷中迎親的活雁,心不在焉地,好似不是在娶妻,而是在踏青閒遊。
在這似身在狀況之外的新郎身後,是裝飾華美的花車,和驅馬跟行的儐相,年輕的儐相們,個個都身材高大,且……容貌平平,圍觀的民眾們眸光一對,電光火石間,即都明白了其中關竅。
尋常人家娶妻,男方儐相多是新郎的兄弟,宇文二公子倒是有兩位同父同母的至親兄弟,可他們都不能來當這儐相,隻因傳聞中這兩名雍王嫡子,都生得極為俊美,一位是二十少一,長身玉立、姿容閒雅、風度翩翩的貴公子,一位是十五年紀,皓齒朱唇、容色昳麗、如珠似玉的美少年,宇文二公子本就容貌不佳,若有這兩位兄弟在旁做對比,這新郎官的風頭,定是半點都不剩了,想來寵愛次子的雍王妃,定是考慮到這點,才未讓另外兩名親子陪行,而是選用了這些容貌平平無奇的世家男子,作為儐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