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應風躲在暗處,看到李槐和王靈若見麵,看到李槐利用王靈若,宣傳如何讓甘州百姓活下去一半人的方法。
喬應風得見仇人,沒想到仇人變本加厲,越發不像一個英勇的將軍,倒像一個搬弄口舌的惡鬼。
喬應風冷啐一口。
喬應風沒想到,“觀音堂”就那樣,一點點被建了起來。
多麼可笑,王靈若成了聖母觀音的人間化身,聖母觀音的相貌與品性,竟然參考了衛清無的女兒一部分。
喬應風常常想,若是李槐的師父衛清無在,事情是不是就不會變成這樣,衛清無也不會任由她女兒變成這樣不堪的欺世盜名的形象。
可惜衛清無在前線打仗,她不知道她的徒弟背對著她做過什麼。她被南蠻人囚禁的年年歲歲中,她也不知道自己昔日在軍營中逢人便自得誇讚的露珠兒,會以何種扭曲的畸形記憶,被李槐這對兄弟記下來。
她更不知道冰天雪地中,她未和僥幸的徒兒見一麵,她女兒坐在徒兒屍體邊,講那個漫長的浸透血和淚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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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護徐清圓的衛士吃驚地看著徐女郎。
他們看到徐女郎的美麗,柔弱,聰慧……她是世間最美好的那一類女郎,而她竟然也被當做其他用途。
而徐清圓完全洞察了這一切。
他們擔憂地看著女郎蒼白的麵容。
徐清圓周身力氣流散,不禁靠著鬆柏喘口氣。她對保護自己的衛士和下方找人的衛士寬慰地笑一下,接著講這個故事:
“接下來甘州發生的事,你們便都知道了,太子羨以身殉國,大魏開國皇帝與南蠻談判,戰爭結束,南國滅亡,大魏初建……”
“我爹有寫過那段時間,他寫當時甘州道路儘是屍體,屍體白骨化後,成為了屍山。屍山四處堆積,腐爛的骷髏一推就倒,腐臭氣味連鳥兒都不敢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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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建立的國家,重新需要一個保家衛國的將軍。
李固成為了這個將軍。
他同時還有一個秘密:他在滿地屍山下,挖到了一具李槐。
若非李固,李槐應該死了。
李槐當年已經成為碑文上的一個名字,成為了甘州抗敵的大英雄,李槐背負著罪孽,李槐本想戰死沙場。
李固救了李槐,但李固清楚,以李槐的身份,不應該出現在世人麵前。這個時間不知過了多久,總之,後來李槐以“觀音堂”堂主的身份活了下來。
李氏兄弟此時應該有一場劇烈大吵,直接導致李槐和李固分道揚鑣。從此後,這對兄弟再沒見過麵,再沒說過話。
“觀音堂”人吃人的事,在甘州不是秘密。
不再是將軍的李槐,再沒有靠殺人就能藏住這個恥辱的本事。而此時的忠武將軍李固,並沒有替觀音堂掩藏秘密的打算。可能在李固看來,這是他兄長應該背負的罪孽。
這個時間,西域應該有一位領袖,知道了“觀音堂”人吃人的事。這位領袖,應該有過殲滅“觀音堂”的意向。從後世來看,那位領袖,應該就是聖母觀音論佛的對象,維摩詰。
觀音堂宣傳教義既然來自佛學,西域的佛神便不能坐視不管。
而將這個秘密傳出去、想靠彆的力量毀掉觀音堂的人,應該正是當年已經躲在暗處的喬應風。
李槐麵對觀音堂眾人的惶恐,不得不打起精神,應付來自西域的壓力。李固與他已經決裂,李固不會為了幫他出兵西域,李槐便派出王靈若,前往西域說服那位領袖。
王靈若完成了這個任務。
但成為聖母觀音在人間化身的王靈若,這時應該已經虛弱無比。她做聖母觀音化身的時候,眼睛也挖了,身上的肉也割了。她撐過了戰亂,卻沒有撐過戰亂後的和平。
王靈若死前不知是如何托付人幫自己照顧兒子林斯年。
我們得知的,是林斯年離開甘州,顛沛流離,四處流浪。甘州是林斯年的傷心地,林斯年應該再不想回去……多年以後,林斯年搖身一變成為宰相林相唯一的兒子,他的妹妹看到他日日在雕刻一枚閉眼觀音的像。
母親對他的愛,也許保護了他,也許毀了他,我們不得而知。
我們隻知道,大魏建國後,從龍成一年開始,“觀音案”便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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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清圓輕聲:“龍成一年,喬應風應該與李槐見過麵了。這對從戰亂中幸存的仇人,見麵後聊了什麼,我並不能猜出。但是既然‘觀音案’從那時就開始頻頻死人,我們可以做出推測——
“喬應風,你那時應當已經得到了‘浮生夢’的藥,囚禁了那位朱老神醫,你拿這種藥控製住了李槐。
“浮生夢可以讓人無聲無息地死在美夢中,但是李槐死在美夢中,哪有那麼好的事?在你看來,他應該付出代價,他應該不人不鬼,他應該成為一個怪物。
“李槐成為一個怪物,李槐被折磨得生不如死,李槐日日做噩夢,夢中全是屍體和血泊……這才對。
“但你很快發現,李槐做下那麼多惡事,可他竟然有良知,他竟然會後悔……也許他還向你道歉了。你憤怒萬分,羞恥狂暴——一個在你看來犯下諸天大惡的人,說自己宣傳‘人吃人’是為了救更多人,說自己殺你是為了保護其他人,還說建立觀音堂想幫助更多的百姓……這多可笑啊。
“這讓你的苦難變得可悲,讓你的人生看起來一文不值。
“善與惡能否相互抵消?做儘一百件好事,能否抵消一件壞事?做儘一百件壞事,可最初的無辜,誰來償還?
“他是前者,你是後者。
“他想贖罪,你偏不讓他贖罪。你絕不接受一個罪人被人稱頌為英雄,絕不接受一個壞人變成一個好人。他就應該一直混蛋,罪惡滔天……你很快想到了‘觀音堂’,很快想出了讓李槐當殺人凶手、手上所沾血液越來越多、無法回頭無法祈求世人諒解的法子。
“你要讓他下地獄!”
徐清圓語氣悲痛,衛士聽得大震,下方有些神智的百姓也茫茫然,看著她訴說整個故事。
百姓中有人喃聲:“難道堂主真的是殺人凶手?這麼多年殺死扮觀音人的凶手,真的是堂主?”
徐清圓:“不錯。李槐是殺人凶手,李槐自己也承認。但是李槐不完全是殺人凶手,因為他應該被喬應風控製了,他應該被‘浮生夢’控製了。
“這些年來,你們可有發現你們這位堂主肢體僵硬,麵目模糊,時常木訥……這應該是喬應風在他身上試驗‘浮生夢’的結果。喬應風不想用‘浮生夢’直接殺死李槐,但他要用‘浮生夢’帶給李槐幻覺,讓李槐自己一次次神誌不清,想去殺人。
“因為喬應風深深了解李槐的本質——惡不到極致,善不到極致。後悔無用,愧疚喂狗,為了隱藏秘密,李槐會一次次生出殺機。
“喬應風完全控製了李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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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王靈若每一口肉的人,李槐也許記不清楚,喬應風卻看得一清二楚。
當喬宴和葉詩在蜀州經曆官場傾軋的時候,喬應風在甘州控製著一個傀儡,製作了一場又一場殺人案。
每一次李槐殺完人,看到碎裂的觀音像,都陷入一種迷茫中。
時間久了,連李槐自己都認為,是他想要除掉那些傷害過王靈若的人,是他想要替王靈若報仇。
這既正義,又罪惡。
既讓李槐滿手鮮血,又讓他的良知與心底深處的不安在拔河。
整整六年,李槐越陷越深,越來越深信不疑——他自己要殺人。
他不知道是喬應風將殺人的念頭植入他心中,他不知道喬應風玩著這場遊戲,看他苦苦掙紮,喬應風在背後大笑。
但這場遊戲,玩得越久,李槐越虛弱,喬應風也越無聊。
直到今年,葉詩跟著衛清無,出現在甘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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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清無攏著麵紗,和觀音堂談判的那一日,葉詩靜靜看著在場所有人。
虔誠瘋狂的教眾,端正肅穆的堂主,辛苦勞作的工匠。四處乞討的小乞兒,坐在牆角打著瞌睡的賴頭和尚,監工罵罵咧咧的凶相,工匠中有人不堪勞苦而露出畏懼神情……
葉詩與賴頭和尚的眼睛對上。
二人一瞬間認出了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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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清圓目中清光閃爍,閉眼,聲音更高些:“我說得可全對?喬應風,葉詩,我想救你們,你們為何還不出來?”
她聽到下方傳來喧嘩聲,百姓竊竊私語聲。
一位衛士高聲:“徐女郎,你往上麵看!”
靠坐著鬆柏的徐清圓抬頭,看到聖母觀音像的肩頭,懸崖邊,葉詩和一賴頭和尚相攜而站,隔著三四丈的距離,那二人站在懸崖邊,衣袂飛揚,融於日光中,麵容模糊。
徐清圓目中波光動搖,輕聲:“葉女郎……”
賴頭和尚粗啞的聲音冷笑道:“然後呢?接著呢?想救人,就說下去啊,徐娘子!你在等什麼,等你那位夫君搬來的救兵嗎?你以為你們能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