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他呢?”薄朝彥很不識時務的問起了便宜兄弟的下落。
“他?”伊邪那美隨口說,“他燒了我半個黃泉,跑來我跟前問我你的下落,煩得要命。”
薄朝彥:“……哈哈,看來是被我氣到失去理智了啊。”
“為了把他趕走,我說你已經去轉世,還是那個隻眼隻腳的薄朝彥,他聽了之後沒有再繼續犯我,也跑去轉世了。”
薄朝彥:“……噢。”
“噢,這次我可是很好心的沒有抹掉他的記憶,也讓他保持現在的模樣了呢。這次應該可以很久不用再看到他那兩張臉了。”
薄朝彥:“……啊?”
朝彥突然想起來,便宜兄弟一開始會被伊邪那美記上,就是他不想被剝奪記憶,覺得這是屬於自己的權利。
現在他這也算是……如願以償了?
好像並不是什麼好事啊……
“你呢?”伊邪那美問,“既然你已經給了我最後的回答,那麼現在,你要怎麼辦?”
神明主動詢問讓薄朝彥有些受寵若驚,他以為神明會直接給他定好去處,還琢磨著要是被拉去轉生,就乾脆回去好了。
筆名失去記憶是件很危險的事,在他還是瀨尾澈也的時候就見識過了,而轉生這種將記憶完全抹除的行為,更是災難。
那意味著,他必須度過一無所知的一生,在死後也沒有回到「鬆本清張」的意識,不斷地輪回。
現在他似乎有了選擇的權利,這樣的話……
“我想再叨擾一段時間門。”薄朝彥對著黑暗說,“如果您願意的話,我想暫時留在黃泉。”
伊邪那美遲遲沒有說話,半晌後才輕聲說:“你要等他。”
她沒有點明「他」是誰,薄朝彥卻笑著點頭:“是,我要等他。”
***
在最後一次分開的時候,隻有源博雅一個老實人沒有說謊。
安倍晴明說內庭的花開了,薄朝彥說西川到了魚季。
作為一個每天出入內庭當值,又路過西川來到晴明庭院的當事人,源博雅對這兩人的發言完全摸不著頭腦。
內庭的種子還沒萌芽,西川的冰雪還沒消融,他們在說些什麼亂七八糟的?
可安倍晴明執意要摘花,薄朝彥鐵了心要撈魚,源博雅拿他們沒辦法,隻能歎氣。
“我知道了,讓我安排酒釀,沒錯吧?”
這個實心眼的武士沒發覺,清道夫的那句「盼君回」到底意味著什麼。
那天源博雅等了很久,直到他等完自己的休沐,在第三天的淩晨,安倍晴明才兩手空空的回來。
“運氣可真不好,找錯地方了。”
“沒有找到花嗎?”
“沒有找到,找了三天也沒有找到。”
“你們可真是……朝彥也還沒回來。墮天突然消失了,我還得去調查這件事,給藤原一個答複……你就等著吧,也讓你嘗一嘗等人的滋味。”
源博雅心存調侃的意味,卻不料一語成讖。
安倍晴明一等就是五十年,他不再過問逐漸式微的陰陽寮,有人來尋,全被他拿休沐給擋去了。
那是晴明當初用「薄朝彥是否會接受禪院荒彌求婚」作為賭注,贏來的五十年休沐。
他等到冷泉天皇退位、圓融天皇退位、花山天皇退位,如今坐擁正庭的是他幾乎沒見過麵的一條天皇。
後來,源博雅也死了。
等到安倍晴明料感自己時日無多的時候,他見到了清道夫。
那個從薄朝彥文字中誕生的「小孩」已經成長為了少年模樣,薄朝彥讓他跟著源博雅,解決各種麻煩的事情,等源博雅離世,清道夫也不知所蹤。
現在,這個異瞳少年提著兩條香魚,麵色冷峻向臥榻的安倍晴明垂下頭。
“我帶來了薄朝彥的魚。”
“西川的冰雪消融了嗎?”
“五十年前就消融了。”
“這樣啊。”
安倍晴明隻是在眨眼間門就有些看不清這少年的模樣,他很疲憊、且蒼老,那個玉麵白狐公子早就不見蹤跡,隻剩下勉強能開口的老翁。
“博雅備好了酒,你遵守約定帶來了魚,我未能摘來內庭的花。我給那枝花取名藤歸,它等了你五十年,凋謝在昨天。隻有我違約了啊。”
他竟把清道夫當作了薄朝彥。
“藤歸落儘,我心仍能聽見花落之音。”
清道夫不語。
安倍晴明還聽見了博雅的笛聲,朝彥闔手討酒,他隻好讓式神挖出埋在院子裡的罐子,信手捏來的紙鳶化為華服鳶姬,吟起歌。
被贈予好友的月亮淌入酒盅,三人將月亮一飲而儘,大笑起來。
薄朝彥醉醺醺地讓他跳咒舞,博雅這個清澈的蠢貨也出聲應和,鳶姬捂嘴笑而不語。
白狐之子、文字之徒、生人之莽。
他唱:「月未出露人已知,疑而問君何所願——」
朝彥飲酒不答。
“這五十年,你在哪裡?”晴明問。
清道夫:“羅成門。”
至此,安倍晴明分清了現實和虛妄。
“是平安京最高的城門啊,你在等什麼?”
“等日出。”
“五十年的日出?”
“五十年的日出。”
安倍晴明垂下眼:“天要亮了,你該走了。不要因為我錯漏今天的灼日。”
等安倍晴明回過神,清道夫已經走了,庭院冷清寡淡,一如這五十年。
他起身,在長廊坐了一整晚。
不要對狂言家許下諾言,那會成為最無解的「咒」,晴明分明是知道的。
他也曾後悔過,當初在朝彥去調查西川的事情時,如論如何也不該說出那句「我會在平安京等你回來」。
一等就是五十年。
翌日,太陽照常升起,青鬱的庭院悄然無聲,被命名的植株沒有了要等的人,在一夜間門茂盛,又在黎明前枯萎。
陰陽寮哀啼不絕,在平安京失去最偉大「狂言家」的五十年後,世界上最傳奇的陰陽師也踏入了黃泉。
驚鹿還在響,似是故人歸。
黃泉之中,安倍晴明踏入漆黑大殿,主座的伊邪那美不知為何歎息。
鬼火縈繞在她身側那人的周圍,白色單衣配紅打垮,外套簡單的烏青紗袿。長及後腰的墨色長發被隨意束在腦後。
那人左眼猩紅,右眼空洞,望來的時候滿是虛無。
“他來了。”伊邪那美的聲音回響在大殿。
那人笑起來,和五十年前的日日夜夜都沒有半分差彆,這份熟稔讓安倍晴明的眼眶發燙,眼淚就此滑落。
“我等了你五十年。”安倍晴明說。
“我也等了你五十年。”那人說。
“你曾說,「即使再度在黃泉相遇,我也會忘記你。不記得這個無望的靈魂是何為在黃泉彷徨,你得知道,不是所有的付出都會有收獲的」。”
“是,我那樣說了。”
“原來你也是會撒謊的。”
“是,這是我此生唯一的謊言。”
安倍晴明無言,他望著友人,望著橫亙在他們麵前,各自的五十年。
“我等你,隻是想說最後的一句話。”
薄朝彥從高台上走下來,黃泉醜女攙扶著他,慢慢來到晴明麵前。
“還記得你屢次問我的那句和歌嗎?”
晴明啞著嗓子,悠悠唱:“月未出露人已知,疑而問君何所願——”
安倍晴明以為自己永遠也得不到回答了,薄朝彥是個愛逃避的家夥,他是不願麵對自己內心的。
即使月色再美,無邊際的夜色中,微風和煦,起伏的雪投下蒼銀的大地,葦鶯不絕。
多麼綺麗的景色啊,他也不願給出回複。
此時更是不合時宜,與風情半點不想乾的死亡之所,兩個各自等待了五十年後的枯寂靈魂相對,其中一個甚至無法看間門友人的模樣了。
在黑暗中,在神明的注視下,在代表永恒的黃泉,薄朝彥笑吟——
「月未出露人已知,疑而問君何所願」
「——不過與君共華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