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夏又拖著喬越在周圍轉了一圈, 才從另一頭回去, 這時堂屋裡已經點起油燈, 高家人吃完飯就陸續走了, 鬱大伯等人在院子裡, 正同鬱爸鬱媽說話,看見鬱夏牽著喬越回來就招呼說:“老三歇我那頭, 二妹你去睡毛毛那屋, 讓毛毛和小越睡你們姐妹從前那屋, 那屋有兩張鋪, 把床上那些換一換就行,你看這樣行不?”
早先鬱夏就在琢磨這個,聽大伯問起,就捏捏喬越:“你睡我那鋪行不?”
“我都行。”
不僅行,心裡還挺高興,可說求之不得。
他這麼說, 那就沒問題,鬱大伯準備回去洗洗睡了,就招呼自家兩個小的扶好老人, 鬱夏就在院子裡目送他們,看老太太回過頭來還揮了揮手說:“奶快回去歇著, 我趕明再去看您,陪您好生說話。”
老太太看到鬱夏就高興,聽她這麼說更是樂嗬,瞧她這樣走在旁邊的小堂弟還嘀咕說:“隻要夏夏姐在, 奶都不凶人。”
“胡說啥?我啥時凶你了?”
“……您昨個兒還說沒事彆在院裡吵吵,閒不住玩泥巴去!”
祖孫兩個說話聲音越來越遠,之後就聽不見了,這會兒天也黑的差不多,人影看著都是模糊的,鬱夏這才回身過來,給喬越打水讓他洗洗,跟著將自個兒床上鋪的涼席擦擦乾淨,接過鬱媽剛找出來嶄新的枕巾和毛巾被,給他放床上去。
鬱媽還說呢:“這是頭年你考了省狀元隊上給發的獎,媽一直收著沒拿出來用,今兒個派上用場了。”
幾句話的功夫,鬱夏已經將自個兒那床收拾好了,雖然簡陋點,還是挺乾淨,不算太委屈喬越。
忙活完了,鬱夏坐在床邊看著她媽:“媽你真不用那麼拘謹,我倆在火車上那麼幾天都過了,咱家不比那強?今兒您看了一天,也該看出來阿越他不是那種人,我倆處對象是因為我倆相互喜歡,不是擇條件湊合在一起。”
鬱媽坐在鬱春那床上,聽鬱夏這麼說,就把手心擱膝蓋上蹭了蹭:“媽知道,媽就是想給他留個好印象,又怕我們這樣丟你的臉。”
“往上數幾代誰不是農民?有啥丟臉不丟臉的?您搞得這麼緊張,阿越看了不得更緊張?”
說是這麼說,臨到陣前她就是穩不住,看看婆婆和大嫂,鬱媽也覺得自己挺不爭氣的。她不再接茬,換個話題說:“今天大妹差點讓你倆下不來台,她做得不對,媽已經說過她了,二妹你彆計較行不?咋說你倆都是親姐妹。”
“……”既然提到鬱春,鬱夏就多說了兩句,“我姐從來都是那樣,做妹子的要和她計較,這麼多年哪計較得過來?”
“媽,我姐嫁出去了,她跟著高家過日子,我以後也要結婚也要嫁人,我倆從前睡一個屋,抬頭不見低頭見,往後見麵的機會恐怕不多,我們各過各的日子,沒啥值得耿耿於懷的。”
鬱媽沒讀過什麼書,她總歸還是聽得懂話,聽鬱夏的意思仿佛是想同鬱春劃清楚,她就急了:“你姐就是這樣了,二妹你前程好,有機會你幫幫她。”
“我幫了。我姐問我做吃食生意行不行,我想著這買賣本身或許能成,可風險不小,又累,又得笑臉迎客,還得精打細算,並且要講究個口味,客人說好說不好你都不能生氣,我姐方方麵麵都夠不著標準啊。”
說到這裡她還停頓了一下,“媽我也給你說句實話,再有個兩年,大家都沾上新政策的光,手裡有點錢了並且舍得拿出來花了,這行當做得好能發家,可我是想勸我姐來著,總不能說做吃的挺好,做生意發家致富,錢好賺唯獨你不行……我要勸她,就隻能把醜話說在前頭,做生意咋能不考慮風險?”
“我給她出主意,給她我的建議,我認為這就是在幫忙。難不成我不看好這買賣,她非要做,我還掏空腰包給她投錢才是幫忙?”
聽到這會兒,鬱媽腦子都是懵的,耳邊嗡嗡響。
二妹往常從來不爭,嘴裡沒句重話,咋出去讀了一年回來之後說的話她句句接不上呢?
看她也還是平心靜氣的,鬱媽就是感覺閨女不大高興。
其實也不是不高興,都說到這裡了,鬱夏以為她媽該把私下補貼鬱春的事講出來。不管怎麼說,錢是她孝敬爸媽的,這麼大筆的支出還不是用在自己身上,都不說一聲嗎?
鬱媽悶了一會兒,又回過頭勸鬱夏彆同鬱春生氣,還說不然回頭讓鬱春來給她賠個不是……
“我姐做生意的事,我怎麼說都隻是建議,她是成年人,她要做誰也攔不住。做之前想明白就成,自己是什麼條件?虧得起不?虧了咋辦?萬一不僅沒掙到錢反倒欠了債誰來填窟窿?會不會拖累婆家以及你們二老?”
“但凡這些問題有著落,她想做啥都行。”
“媽你回屋睡覺去,阿越該洗好了,咱彆說了。”
鬱夏說完就背過身去,明擺著言儘於此不欲多談,鬱媽歎一口氣,轉身出了屋。又過了片刻,鬱毛毛領著喬越到這屋來,他一屁股坐在鬱春從前睡過那張床上,衝鬱夏那邊指了指:“越哥你睡哪邊,那是我姐的床。”
喬越到鬱夏身邊坐下,鬱夏看他頭上濕漉漉的還揉了一把,接著把毛巾被拿來擱他腿上:“給你換了條新的枕巾,毛巾被也是嶄新的,這還是頭年高考成績出來隊上給我發的獎勵,你今晚蓋著可以驕傲一點。”
喬越悶笑一聲:“我女朋友這麼優秀,是該心懷感激。”
鬱夏就捧著他的臉說:“花露水放那兒了,記得擦,要是擦了還受不了咱明兒個再去買蚊帳來掛……早點睡。”
喬越就跟個傻子似的,他點點頭:“夏夏你也彆耽擱了,早點睡。”
鬱毛毛心碎一地,簡直不敢相信阿姐眼裡就隻看到那“中分頭特/務”,竟沒關心她可愛的弟弟一句。
三叔嘀咕說他長得怪像電影裡那特/務/頭/子,還真說對了!
就是個壞家夥!
鬱毛毛計劃回頭努力一把,奪回他姐的關注,不過他臉上還是笑嘻嘻的,調侃說:“越哥你跟我姐感情真好,比猛哥和大春兒姐好多了。”
鬱夏才剛走出門口就聽到這句,又探回頭來訓了鬱毛毛一聲:“彆聊了,趕緊睡覺。”
這一晚,喬越有點失眠,他前半夜都是興奮過去的,隻要想到自己人在夏夏家裡,睡她的床,蓋她的被子,那滋味兒彆提有多棒了!
最初的興奮過去之後,他又想了想自己這一天的表現,喬越摸著胸口說他努力了,就是不知道鬱家人咋看他。奶奶應該挺喜歡他的,他和奶奶聊得很好。夏夏這個媽……瞧著有點麵兒啊。
往常喬越總嫌齊女士管太寬煩人,今兒個看了夏夏媽,他感覺齊女士也挺好,雖然愛嘮叨,又管東管西管得厲害,總歸心裡有杆秤,沒整出過糟心事。
真不是百十塊錢的事,就怕這種事有一就有二,彆說誰也不是巨富,就算真有萬貫家財,那也是自個兒打拚來的,誰又欠誰了?
夏夏那個姐,他看著就不大本分,後頭恐怕能搞出大事。
喬越就跟烙餅似的,他翻了好幾次身才有點睡意。另一頭鬱爸鬱媽也小聲嘀咕到半夜。鬱爸說他看著閨女這對象不錯,是城裡人,卻不像隊上那些知青到鄉下就自覺高人一等。
“小越教養挺好,沒見他嫌棄咱家,也沒見他看不起誰,和咱們老農民都能聊到一塊兒。你看白天的時候,媽拉著他說得多高興。”鬱爸不太會誇人,就說二閨女眼神好,小夥子非常優秀。
鬱媽也覺得不錯:“就是太優秀點,我這心裡不踏實,她爸你說人家條件這麼好,能同二妹結婚?”
在鬱爸心裡,你說鬱春不好他承認,大閨女是不好,可二閨女哪樣比人差了?鬱夏等於說是他這輩子最大的成功,配誰配不得?聽著這話刺兒,想著閨女和未來女婿都在家裡,也不能就這麼炒起來,他往床上一躺:“人家處的好好的,你瞎著什麼急?行了彆說了,咱睡,明天還有明天的事。”
鬱媽吹了油燈跟上床來,她胡思亂想著,就聽見自家男人翻過身來說:“對了,還有大妹。她今兒個鬨那一出我都臉紅,要不是小越看著,我當時就要讓她滾蛋,你回頭記得說說她,能說通最好,要是說不通以後有事沒事彆找她來。她犟著要去做什麼買賣,也不許支持她!我倒要看看陳素芳是不是傻子,能不能讓她哄得掏錢出來。”
“……這都好幾個月了,大妹也知道錯了,他爸你咋還在記仇?”
聽自家男人這麼說,鬱媽慌都慌死了。
啥叫有事沒事彆找她來?這閨女就不管了?
她等了半天也沒聽見回話,還伸手推了推,鬱爸翻身坐起來,壓低聲音斥道:“你想想她今兒個說的話做的事,二妹領著對象回家來,她做那副樣子給誰看?”
“那不是因為當初她結婚,咱家啥也沒出?今兒個媽還給小越塞了紅包呢,阿猛啥也沒有。”
鬱爸看鬱媽的眼神都不對了:“你是這麼想的?你咋不想想二妹給家裡添了多少東西?給咱塞了多少錢?他對象提的啥玩意兒上門?剛才吃過夜飯,二妹領著小越出去了,我把小越提來的東西拿給三弟看,三弟說了,這每一樣都不是有錢就能買到的,你去百貨商店也尋不來這麼好的貨,誰家都沒有這麼貴重的上門禮。咱媽那紅包能值多少?還不就是個意思。要是連意思都不意思,你讓人家心裡咋想?”
鬱媽臉上也臊得厲害:“我不是說咱媽給錯了,我就是覺得對阿猛過意不去。”
“你看你把大妹慣成啥樣,慣壞了給她嫁到老高家去,那是挺對不起人。”
鬱媽還要說,鬱爸最後說了一句:“彆人不知道,我知道,你前頭進城去買了東西偷偷塞給大妹,她今天穿的那條裙子是你買的?你還嫌沒補貼夠?”
這一晚是美得美愁的愁,當然多數人是羨慕。
要說幾乎整夜沒睡著的也就鬱媽和鬱春。
鬱媽不明白,鬱春是做錯了,可咋說都是一家人,咋的就能丟下她不管?
至於鬱春,她倒是沒想娘家媽,她把到手的錢數了一遍,然後一把拍到高猛麵前。就那意思,錢籌到了,咱說好的有錢你就跟我進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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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頭兩天,鬱夏領著喬越將生產隊裡裡外外轉了一遍,不僅帶他去看了家裡勤勤懇懇的老母雞,還帶他去後山散步,去河邊的青草地上坐下吹風,去情侶們最愛鑽的小樹林。
也就是這段經曆讓喬越徹徹底底明白了,明白他女朋友有多討喜。擼貓算個啥?她回家來母雞照擼不誤,還有王家院子那隻神氣的大公雞,就愛在夏夏腳邊打轉,還喜歡用仇視的眼神盯著他。
突然領悟到全世界都在和他搶對象……
嗨呀,好氣啊。
眼看著田裡的稻穗越發飽滿,都沉甸甸的壓彎了腰,隊長最後一次分配工作,準備收割。這活兒鬱夏是真沒乾過,她幫不上忙,就特地走了趟高家借他家自行車,讓喬越載她進了趟縣城。
她想稱兩斤綠豆給鬱爸鬱媽熬湯喝。還準備割點肉,秋收辛苦,沒點油水真頂不住。
先前不太忙的時候,鬱夏一進灶間,鬱媽就把她往外趕,讓她陪喬越去。如今全公社都在搶收,鬱媽把外頭的活忙完回家來一看,綠豆湯已經放涼了,喝著正好,飯菜也要出鍋。
喬越才知道鬱夏的手藝是怎麼練出來的,她燒的菜很好吃,煮的臊子麵味道也讚,這都是燒著柴火灶磨出來的。大熱天要守在灶台前還真是個辛苦活,一頓飯下來背上全得汗濕了,家裡人回來就能吃到一口熱菜,她這個燒菜得還得歇會兒才有胃口。
隻是看著喬越就心疼,幾次想幫忙結果都是越幫越忙。他從前沒做過,彆說生火,就連看火候都不會,他就隻能陪在旁邊同鬱夏說說話,給她擰個帕子擦擦臉,拿個蒲扇給她扇風。
就這樣鬱夏還說不用,眼瞧著屋裡沒彆人就衝他撒嬌——
“我這兒炒著菜,這屋熏人,寶寶你出去等著。”
“也彆光顧著給我打扇,給自個兒扇扇風。”
“我做習慣了,我不熱的。”
“……”
信她才怪!
才擦了沒多會兒又是一頭的汗,這還不熱?
喬越想勸她彆做那麼多,可想到她爸媽都在地裡忙活,就連她弟也沒閒著,話到嘴邊也說不出口。
以前他沒覺得自己那生活多幸福,不就是那樣嗎?也就是這回下鄉,喬越才真正感受到農村討生活多不容易。看彆人頂著個大太陽出去勞作他也就是感慨一句,換成鬱夏在這兒受罪,喬越真是心疼得不行。
“我看你都瘦了,夏夏你是不是瘦了?等回京以後我給你好生補補。”
“不然以後我冬天陪你回來?少待幾天也沒關係,冬天活少!”
“你這麼辛苦,彆人不疼我看了心疼。”
收割忙活了好多天,收回來之後還得鋪到壩子上暴曬,將稻穀徹徹底底曬乾,曬乾之後就能分糧。
秋收之後是按照人頭分,多出來的收進生產隊的糧倉,保管到年末,年末才會發工分錢工分糧。
鬱夏他們家從來隻有兩個大人下地,連定額都做不滿,還會倒欠生產隊的,年末分糧沒他們份的,也就是因為這樣,以前他家經常是飽半年餓半年,後來小叔當了工人,大伯家兩個大兒子也長大了,兄弟幾個互相幫襯著日子才好起來。而現在有鬱夏補貼家裡,補貼力度還不小,日子就更好過了。
這一年天公還是作美的,從收割到曬穀子這段時間日頭一直很好,就下了一場雨。因為隨時有人看著天候,瞧烏雲一來立馬通知全隊,雨滴落下來之前就把稻穀收回倉裡去,整個過程有驚無險。
稻穀徹底曬乾,並且分到各家以後,鬱家如約開了席,辦了七八桌。喬越陪著鬱夏去稱瓜子稱糖,又買了好多樣果脯果乾,他倆城裡鄉下一趟趟跑,用了兩天將東西備齊。
這次的席麵依然不錯,油水很重,肉也上得足,彆以為大熱天就得吃點清淡的,對於一年四季都清淡的鄉親們來說,甭管天候咋樣,有肉吃著就香。
婦女們聊得熱鬨,漢子們喝得起勁,哪怕有鬱爺爺鬱爸他們幫襯,喬越還是喝了兩杯,他看著一點兒問題也沒有,說話清清楚楚的,臉色也一如往常,鬱夏看他耳朵通紅,伸手一摸熱乎得很,又叫了一聲阿越,喬越聽見以後回過頭看她,看著看著就笑出一口大白牙,反手指著自己說:“是寶寶。”
鬱夏讓他在原處等,接著同阿爺打了個招呼說人喝醉了,牽著喬越就回屋去。
喬越在床邊坐好,他眼也不眨盯著鬱夏,盯著看了好一會兒。鬱夏坐過去捏捏他耳朵,問咋的了?他就搖頭。
“阿越你剛才吃點東西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