製衣作坊拿出樣品的時候, 天已經挺冷了, 張天翔親自過來接的人, 請鬱夏前去驗收。鬱夏本來一時興起想吃火鍋, 正吩咐底下準備, 還計劃派人給她爸她大哥傳個話,幾個人熱熱鬨鬨湊一桌, 就趕上張天翔過來。
手邊有正事候著, 火鍋也隻能往後挪, 鬱夏將小海托給最近挺閒的鬱安平, 請堂哥照看半天,這才攏緊羊毛披肩隨張天翔坐上車。
這一路她順便看了看南省的街景,心想不愧是大帥府所在,哪怕冬天也不冷清,放在這個年代可以說相當繁華。
從鬱家大宅到製衣作坊並不是太遠,小轎車慢慢開也沒用多少時間, 這一路,張天翔心就沒放下來過,眼看就要到地方了, 他心情就更複雜,緊張也有, 期待也有。
他覺得洋機和老裁縫配合得很好,合作攻克了許多難題,讓樣品看起來既優雅又精致,真的非常高級。但這能否通過鬱夏的驗收, 說實話,張天翔心裡沒底。通過圖稿呈現出來的樣子畢竟還是呆板,它最完美的形態在鬱夏的腦子裡,哪怕聽她描述過不止一次,大家還是不能完全想象從布料選取到裁剪包括縫製……每個細節都很完美時這一係列洋裝應該是什麼樣子。
這也無關緊要,隻要她今天看著滿意,覺得這樣可以了,不用再調整什麼,接下來就會很快,無需多久它們就能出現在永福百貨的櫃台裡,會吸引全省的目光,並且向周邊輻射出去。
張天翔已經想好了,第一仗打得漂亮一點,先在羅大帥下轄的三省打響知名度,再通過報紙擴散向全國。要讓太太小姐們都知道他們,都來找他們定製洋裝,這興許要挺長時間,一年不夠,可能三年可能五年。而第一步,就在今天。
鬱夏整體看過,不錯,也因為第一眼的滿意,她姿態相對輕鬆,臉上的表情也還和緩。看她是在欣賞而不是挑剔,幾個老裁縫都鬆了口氣,就有人介紹起來,說他們最近遇到怎樣的困難,又選擇了怎樣的方案來解決,問鬱夏合不合適。
仔仔細細聽她們說完,鬱夏笑道:“你們做得不錯,所以不用緊張。因為圖稿出自我的手,這裡麵的困難我心裡有數,多數時候我隻能告訴大家我想要的效果,同時為你們指出一個方向,具體要怎麼做才能呈現出效果這需要集思廣益。今天拿出來的樣品我很滿意,雖然不夠完美,這應該是目前能達到最高的水平,想更進一步還需要更高級的麵料更完美的印染工藝。”
這番話讓製衣作坊裡所有人都把心放下了,能夠做出這麼棒的洋裝,她們也很自豪。又忍不住去幻想,幻想這些洋裝上了永福百貨的展示台打上燈光之後的樣子,那些舍得下血本去追逐美麗的小姐們會為它豪擲千金,會為它瘋狂。
鬱夏衝張天翔豎了個大拇指,張天翔長舒一口氣。
現在已經走過了最困難的階段,接下來該製定銷售策略了。張天翔每天都會過來跟進度,他是第一次這麼投入,正因為全程監工,對於一件洋裝需要花費的人力和時間他心裡有數。
這種東西不能批量上市,上得多了反而會拉低檔次,鬱夏建議分出幾個色,每種顏色上它三五套,這樣既不會因為貨太少做不起生意,又不會因為出貨太多降低格調。一半機器一半人工的小作坊也就隻能做到這種程度,考慮到高級洋裝的定價,這樣已經能讓張天翔睡著了都笑醒。
“到時候應該會有太太小姐要求量身定製,每個月最多兩張圖稿,還得讓我見過本人,價錢會高出很多。”
“……”
把能想到的問題都說了一遍,鬱夏抬眼去看張天翔,問他還有什麼事?張天翔趕緊講了幾句話,讓操作洋機的工人和老裁縫再加把勁,忙完給發獎金。調動起積極性之後,他又看了一眼這個最近兩個月才辦起來但是已經像模像樣的小作坊,心裡火熱得很。他告訴自己說即將風靡全國的高級洋裝就在這裡問世了。他被家裡嫌了這麼多年,都覺得他吊兒郎當沒個正行,成不了大氣候,這次他會打個漂亮的翻身仗。
得讓那些存著偏見的家夥瞧瞧,張天翔也能搞出個大動靜,他以後還能比張永福更出名。
回去的路上,張天翔又想起第一次見到鬱夏的情形,他起初就是看人漂亮才上前去撩了一把,當時真沒想到會引出這麼多後續。
這女人活得實在精彩,跌落泥濘跌落塵埃都能翻身,還帶他一起飛黃騰達。
回想起先前在榮省掀起的風暴,這一次還會更瘋狂!
從鬱夏點頭,整個進程便加快很多,沒兩日,張天翔就說動他爸在南省的百貨商場裡開辟了一個寬敞並且耀眼的展台,一排八個假人模特也送來了,正好足夠展示一個色係的洋裝。
鬱夏同張天翔說好,讓他多做幾套樣品,在三省都擺上,這個不出售,做展示之用,目的就是博噱頭。你要是好奇隨時可以來看,也變相給百貨公司帶客,至於能不能買上,那估計得看命。
所有的準備工作都在年底完成,十二月尾,張天翔傳話過來,說日子定了,洋裝在明年的一月一日送上展台,有個小型的剪彩儀式,問她當天過不過來。
這是半吊子設計師在二十世紀初的首秀,要說沒點期待是假話,鬱夏斟酌之後,決定還是等等。她對這一係列的洋裝很有自信,覺得能迎來火爆場麵,與其在初期大力炒作,不如吊吊胃口,等等後勁兒。
張天翔隻不過形式上問一下,他默認鬱夏會到場,沒想到等來拒絕。為此他又走了一趟鬱家大宅,過去的時候鬱夏就坐在臨窗的榻上,正在構思下個係列的設計,她手上握著鉛筆,時不時記錄下什麼,偶爾會靠在軟枕上出神的看著外麵的冬景。
至於小海,人就坐在旁邊,他手裡拿著棱角磨圓的木製玩具。起先玩得挺起勁,後來就被媽媽手裡的圖稿吸引注意,看他感興趣,鬱夏翻過一頁描簡筆畫逗他,貓貓狗狗到她手裡都憨態可掬,小海看得心癢癢,伸手去抓鉛筆杆子。
鬱夏就抱著他,帶著他一筆筆畫,還給畫編了個故事。母子兩個完成了一幅相當幼稚的作品,海寶寶高興得很,仰頭說待會兒舅舅過來他要拿給舅舅看,也給舅舅講故事。
“那爸爸呢?不拿給爸爸看?”
提起喬越,海寶寶噘了噘嘴,鬱夏摸他頭頂軟毛,問他怎麼了。
“爸爸壞!”
“不讓我娘親親我!”
“讓我自己睡覺覺!”
“我不理他了!”
這的確是喬越乾得出來的事,不過海寶寶也能耐,他因為語言表達能力不夠,控訴的話是掐頭去尾說的,掐掉了最關鍵的部分。
喬越就是想逐步完成洗腦,培養他獨立自主的性格,想著最多再一年,海包子就該自己吃飯自己走路自己睡覺,再一年他都三歲了,三歲都能上幼兒園了。
喬越這是夾雜著私心的良苦用心。一方麵的確有益,也怕這胖家夥長大了還這麼粘人。
總之海兩歲和喬三歲就這麼杠上了,張天翔過來的時候,海包子剛告完狀。鬱夏正準備告訴兒子喬越說的沒有錯,男孩子一天天長大是應該堅強獨立,雖然現在說這個還早了點。
大道理還沒講出來,小丫鬟就進房稟報說,張家四少爺來了,想見她。
鬱夏從暖烘烘的榻上下來,穿上棉鞋走到屋簷底下,張天翔正好過來。他就是來問剪彩的事,看鬱夏為什麼不去,是趕上那天有彆的事?要真是這樣,還可以商量改期。
張天翔統共隻在鬱家大宅滯留了半個小時,問鬱夏是什麼情況,就得到答複說還不到時候。
永福百貨要推出高級洋裝這個事,前期鋪墊夠多,噱頭足了,揚過頭不合適,不如等知名度打響,她再出來續第二波。道理很簡單,你不能把所有籌碼一次全壓上,後程也很重要。
張天翔聽完又看她一眼:“你倒是比我更有生意頭腦,受教了,受教了。”
其實都是耳濡目染學來的,上輩子甭管是電影電視劇手機遊戲……出來之後都是隔兩天一個爆炸新聞,沒聽說一天爆料完就完事了,肯定要想辦法保持熱度。
民國這會兒各行業的競爭壓力都沒那麼大,出來個新東西能火熱挺久,鬱夏準備等彆家仿品出了再帶著第二係列亮相。
“其實我也有私心,冬天冷啊,在屋裡看看書練練字煮個火鍋才舒服,出去凍得慌。百貨公司那邊就麻煩四少爺,有什麼事隨時傳話給我,我這邊最近在構思春裝。”
張天翔哪還敢多打擾,他算是發現了,設計本身最重要,隻要圖稿拿出來,彆的問題都好解決,遇到實在沒法解決的還能想替代之法。他簡單關心了幾句,準備走人,走之前被鬱夏叫住:“早想就想問你,能不能給我弄台洋機來?我想做點東西,又不好意思去製衣作坊誤事。”
“這有什麼?你要不急我明天給你送來,著急今天就能拿到。”
“不著急,麻煩四少爺了。”
……
張天翔不愧是生意人,做事就比彆人周全,他不止給鬱夏送了洋機,跟著又送了幾批麵料,整張的毛皮也有,還有棉花什麼的。東西準備齊活之後,鬱夏嘗試著上手做起來,她先前就去製衣作坊學習過,已經打下基礎,當然剛開始難免有些磕磕絆絆,摸了兩天洋機手就穩不少,之後一段時間,她沉迷於做衣服,咋都停不下來。
看到自己設計的東西從自己手上誕生,那種成就感無與倫比。隻能說踩洋機有癮,做衣服有毒。
喬越現在每隔幾天就要帶點東西回去,大到熏得香噴噴的羽絨服,小到軟乎乎的靠枕,還有襯毛的手套。
到一月初,永福百貨的高級洋裝問世,拉了橫幅不說,還請人到門口敲鑼打鼓,場麵非常熱鬨,就不說那些聽過鬱夏大名為搶貨而來的,因為這些動靜來湊熱鬨的就不少。
穿在假人模特身上的洋裝的確很美,一個係列八件,並排著放一起非常和諧,同時每身都有自己的特色。這就是小姐們做夢都想要的裙子,優雅,迷人,並且昂貴。
所有人都癡迷於洋裝的美,很快,有人回過神來,抬手就說來一件,不管定價多少來一件!
“這個係列都給我包起來,我全要。”
“也送一套到我府上。”
“粉色的有沒有貨?”
剛開始秩序還不錯,在聽說這是限量發售每種顏色隻有三件之後,小姐們爭起來了,都在拿支票本,隻怕慢一步就進了彆家衣櫥。
製衣作坊好不容易才趕齊的洋裝在幾小時內就賣得乾乾淨淨,慢一步聽到消息趕過來的什麼也沒撈到,她們隻能一臉渴望看著穿在假人模特身上的樣品,抱怨張天翔不會做事。
而搶到貨的就得意了,拿回去穿上身照了得有半天鏡子,跟著才想起來要搭配一套完美的首飾,然後再選個最好的場合給穿出去。
一月一日,永福百貨洋裝上新,當日售空。
二日,張天翔被自家女性親屬蹲了個正著,煩了他一整天,非要拿貨……白拿不給花錢也行。
三日,同樣。
四日,還是一樣。
五日,他終於抽出空去了鬱家,同合作夥伴分享自己最新的煩惱。就這回過去,他看到戴在小海手上胖嘟嘟的手套,緞麵填充有棉花加防風保暖的兔毛內膽,看著就暖和。張天翔哄著小海取下來給他仔細瞧瞧,看過之後就歎了口氣,說搗鼓出這玩意兒也不送一件過來,他學著做一批鐵定好賣,這都是錢啊!
“不是說洋裝已經賣瘋了?怎麼你還是這德行?”
“哪有生意人嫌進賬多的?”
行,鬱夏就給他講了幾種後來流行的手套樣式,這個冬是來不及了,明年趕早做出來,能撈一筆。
張天翔聽她說完就記住了,記住之後還假模假樣抹了把眼淚。鬱夏問他怎麼了,他說呢:“我當初不該那麼早放棄!我該卯起來和喬越競爭!我就慫了那麼一下,財神爺就成彆家的了!”
鬱夏隻當沒聽見,張天翔吊兒郎當的樣子她都看習慣了。她順手拿回給小海的兔毛手套,替兒子戴回去。戴好才問:“你過來就是找我閒扯幾句?你不忙?”
“忙啊!怎麼不忙?我來同合作夥伴分享成功的喜悅,還準備跟你商量定製的問題,這兩天有好些太太小姐找過我了,包括大帥府都請我走過一趟。”
……
離開榮省之後,鬱夏沉寂了一段時間,而現在,她又高調的回到彆人的視野裡。哪怕剪彩當天就沒見著人,可張天翔沒瞞過,對外都說這是鬱小姐的作品,要量身定製也得她點頭。
陸續有請帖送到鬱家大宅,或者請她聽戲,或者請她吃下午茶,還有請她參加舞會的。
鬱夏看著擺在麵前這六七張帖子,接一半拒一半不合適,她纖細的食指在桌麵上敲了敲,吩咐說:“對外稱病,都拒了。”
底下人指了指中間那張,確認說:“喬府的帖子也不接?”
“都不接,不用多想,沒關係。”
區彆對待不是好事,一招手就去人家也不見得會高看你,全拒了挺好的。喬越前兩天還說呢,說她就是愛操心,學不會依靠人……鬱夏準備任性一回,避免陷入被東家點心西家茶支配的恐懼。
後來鬱夏聽說那帖子是喬芸寫的,喬芸是喬越的妹子。喬芸早先就好奇,想知道誰家小姐才能將二哥迷得神魂顛倒,眼看就要按耐不住,這當口又聽說最近風靡南省的洋裝就是她二哥女朋友設計的。這個消息讓本來已經很燙的水直接燒到沸騰,她立刻讓人遞了帖子去鬱家,不過小半天就接到回信,說鬱小姐身體不適,無法赴約,敬請諒解。
喬芸生得聰明,問底下說,這些天鬱家是不是接了很多帖子,她應了幾方?
幫忙傳話的搖頭,說好像誰都沒應。
喬芸有點明悟,讓他退下之後在客廳裡等了三個小時,等到喬越回來,問他:“二哥你這兩天去沒去過鬱家?怎麼聽說我未來二嫂好像不太好?”
喬越本來準備回房間去,聽到這話就原地轉身,讓司機開車去鬱家大宅……又是三個小時,當他再一次回來,手上抱了個漆盒不說,腋下還夾了個牛皮紙袋。
這時候,喬天鳴和喬深都在看報紙,至於羅金蓮和喬芸,她倆正在談論鬱夏。聽到汽車的聲音喬芸就看她媽一眼,她媽在心裡讀了個秒,數了十幾下喬越就推開門進屋來了。
看幾個人整整齊齊坐在客廳,喬越挑了挑眉。
羅金蓮假咳一聲,關心道:“聽小芸說你女朋友病了?嚴重不嚴重?”
喬越跟過去坐下,將漆盒放在膝蓋上,然後把牛皮紙袋遞給喬芸。喬芸一頭霧水,她伸手接過,展開紙袋看裡麵是兩頁紙。取出來一看,麵上是張洋裝的設計圖稿,她目不轉睛看了好一會兒,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回過神來猛地抬起頭:“這是給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