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忍不住道:“他是憑的什麼?政績沒有,能力微薄,能坐上大理寺卿的位置就是祖墳冒煙了,現在居然還做了宰相?他還很年輕吧?有四十歲沒有?”
想了想,又哼了一聲:“那煙也不是他們家祖墳冒的啊,還是唐紅去點的,這個死鑽營的贅婿,癩蛤蟆還真是吃上天鵝肉了!”
“大喬姐姐,”盧夢卿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你怎麼比朝上的那些言官還刻薄?”
笑完之後又正了神色,同她說:“聖上手底下不缺能辦事的人,也不缺出身顯赫的臣子,但是政事堂裡,缺一個以他的意誌為圭臬的宰相,這就是唐濟的價值!”
轉而又把事情掰碎了告訴她:“天下沒有這麼便宜的事情,擢升太快,對唐濟來說,並不是什麼好事。”
“他太年輕了,資曆和才乾都不夠,聖上揠苗助長,他隻會被打成幸臣。越是如此,他就越是隻能倚仗聖意,可越是倚仗聖意,就越會助長士林和禦史台對他的敵意,捷徑也不是那麼好走的。”
喬翎仔細想了想如今政事堂的六位相公,不由得道:“居然有兩位是姓唐的呢……”
如此言說一句,她忽的福至心靈,不禁問了出來:“你知道病梅嗎?”
盧夢卿臉色微變,反問道:“你遇上過病梅的人?”
想了想,不禁恍然大悟:“是呢,你在神都闖出了這麼大的聲名,她們來找你,也不為奇!”
喬翎這回是真的吃驚了:“你居然知道?!”
盧夢卿有些好笑地看著她:“我不知道才奇怪吧?你不是在北闕的望樓上貼過公告書嗎?病梅也去貼過——不過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他向一旁張玉映道:“張小娘子,勞駕你去取紙筆來,我把那篇文章默出來給她看看。”
“不必了,不必了,”喬翎趕忙擺手:“我看過了的。”
同時,又在心裡想,原來病梅的人也曾經去張貼過公告書嗎?
盧夢卿“哦”了一聲,從旁邊果盤裡摸了個橘子開始剝,一邊剝,一邊說:“病梅跟無極一樣,都是遊離於朝廷之外的組織,她們曾經暗殺過主張將女子從學堂當中驅逐出去的宰相。”
喬翎驚了:“她們居然還乾過這種事兒?”
無極囂張的時候,也就是想綁架一下宰相的母親,病梅居然暗殺過宰相,且聽這意思,還成功了?!
盧夢卿笑道:“你還真是什麼都不知道啊,她們甚至有專門的殺手團呢。”
喬翎目瞪口呆。
盧夢卿告訴她:“明宗皇帝之前,病梅的通緝排名甚至於比無極還高,到天後時,才逐漸衰減下來……”
喬翎心頭一動:“天後時候,對她們的通緝才衰減下來?”
“是啊,”盧夢卿摘取著橘子上的絲絡,忽然間想到什麼似的,莞爾抬頭,看她一眼:“你是不是不知道,病梅的領袖和要人都是女人?”
“啊?!”喬翎一聲驚呼。
盧夢卿這才覺得對了,笑著告訴她:“病梅的主張同女主臨朝,其實是存在有相當一部分共通關係的,很多人都覺得,如今在朝的女性高官當中,很可能存在她們的黨羽,不,不是很可能,是一定有她們的黨羽。而昔年天後當政之後,連帶著對她們的緝捕和敵視也放輕了,還有人覺得……”
說到這裡,他微妙地停頓了一下,露出了意味深長的表情來。
喬翎麵不改色地坐在椅子上喝茶,還饒有餘裕地同張玉映道:“玉映,我晚上還要吃魚!”
張玉映笑眯眯道:“好呀。”
盧夢卿急了:“你怎麼不問我?!”
喬翎忍俊不禁道:“因為我知道你憋不住啊!”
“快彆賣關子了,”她催促說:“還有人覺得什麼?”
盧夢卿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繼續道:“還有人覺得,或許天後的上位,同病梅之間也有些牽扯——因為實際上,天後臨朝,距離病梅的最終目標,隻差了一步而已。”
喬翎微吃一驚:“病梅主張推舉一位女帝上位嗎?”
盧夢卿微微搖頭:“比那要複雜得多。病梅創立至今也有個幾百年了,內部派係繁多。溫和派係主張,女人應該得到和男人平等的政治權柄。”
喬翎忍不住問:“那激進派係呢?”
盧夢卿從容接了下去:“應該把男人殺掉九成,留下一成用來配種,並且把這一成人徹底地驅逐出政治領域。”
喬翎大為震撼:“啊……”
想了想,又很感興趣地問:“有什麼理論依據嗎?”
盧夢卿思忖幾瞬,而後告訴她:“她們的理論依據是,高皇帝至今出了那麼多男帝,卻沒有人覺得不正常,甚至於覺得用‘男帝’來稱呼天子很古怪,是冒犯天子的行徑,為什麼又理所應當地覺得全是女帝的皇朝很離奇呢,這不就是重複了男人的故事嗎?”
“男人理所應當做出來的事情,女人做了,就是大逆不道?”
喬翎凝神細思。
喬翎若有所悟。
喬翎忍不住拍了拍大腿:“我靠,這很有道理啊!”
盧夢卿:“……”
盧夢卿忍不住笑了:“但是理論跟現實,畢竟是不一樣的嘛。”
張玉映在旁,卻說:“雖然理論跟現實是不一樣的,但有人敢於去提出一種理論,總比默不作聲來得要好吧?”
喬翎附和道:“玉映說得很對!”
盧夢卿輕歎口氣:“她們可不僅僅是在提出理論……”
卻沒再說彆的。
而是徑自拋出了今天過來的目的:“聖上與政事堂協商過了,依照你的性情,還是到京兆府去吧,少尹外放出去了,你來頂上。”
喬翎果然被轉移走了注意力:“少尹是做什麼的?”
盧夢卿細細地同她解釋:“這是京兆府的佐官,從四品下的品階,京兆府裡邊你還有個平級的少尹同僚,再就隻剩下京兆尹能管你了。”
“京兆尹太叔洪,你必然是認識的,他是能臣,又是你的親戚,這回過去,也正合適。”
他說:“那些正經的大事,你不要急著去做,等太叔京兆得閒,央他教你。京兆府裡的日常行政,你也不要貿然插手,交給另一位少尹去做——你挑他的刺,比有個同級的人等著挑你的刺來得舒服。”
“倒是那些十拿九穩的小事,你可以去做著練練手。”
“太叔京兆執掌京兆府以來,神都城內的治安好了許多,紈絝們都不敢放浪,但是在那之前呢?京兆府裡有沒有冤案,京兆獄裡有沒有人是無辜蒙冤?”
盧夢卿提點她:“你可以從舊案卷宗開始查,一邊查,一邊看吏員們是怎麼寫文書的,一樁案子要經幾個人的手,再去見一見差役,跟仵作說說話,核對一下需要報銷的賬目,幾個案子下來,自然而然地就熟了。”
他語重心長道:“不要覺得相對於整個神都來說,這是小事,對於涉案的人來說,這是很大的事情。”
字字句句都是誠懇之言。
喬翎很領受他的好意,除非實在親近的人,誰會事無巨細的來說這些呢?
她很認真地應了:“我會好好辦的!”
盧夢卿見狀,反倒笑了:“這些你也未必不懂,隻是我喜歡囉嗦罷了。”
頓了一頓,又壓低聲音,慎重之中,含了幾分讚賞:“先前聽到周七娘子要做魯王妃的消息,我提心吊膽的,怕你去找他們晦氣,沒成想你竟穩得住,這很好。”
他由衷道:“世人都生活在秩序當中,尋常人是這樣,高官顯貴是這樣,即便是聖上,也是這樣。”
聖上怎麼了,口含天憲,萬人之上,就很了不得嗎?
可是在承恩公府發生血案之後,中朝及政事堂又是怎麼應對的?
聖上自己數次偏向承恩公府,破壞了神都城內上下心照不宣的規矩,所以事後這些心照不宣的規矩,也去反噬他了!
盧夢卿徐徐道:“我知道你必然有些了不得的來曆,隻是大喬,如果你隻想著自己暢快,儘可以不去顧慮其他,但你如若還存留有經世的誌向,那就要知道——權力終究還是需要底層人去實施和貫徹的,妥協從來都不是軟弱,而是政治的智慧。”
喬翎聽得凜然,站起身來,鄭重其事地朝他行了一禮。
盧夢卿失笑,拉住她:“你這是乾什麼啊!”
喬翎道:“這一席話,萬金難買!”
盧夢卿“嗐”了一聲,想了想,試探著跟她商量:“不然還是換回來,我做大哥,你做二妹吧……”
喬翎果斷地拒絕了:“二弟,不要失了身份!”
……
第二日清晨,喬翎起了個大早,穿戴整齊,便預備著上朝去了。
張玉映忙得像隻勤勞的小蜜蜂,自己再三端詳了,還是不放心,又拉徐媽媽來看:“有沒有什麼不妥當的?”
徐媽媽笑吟吟道:“很好啦!”
喬翎身著官袍,腰束革帶,手持笏板,端是風姿卓越,英氣勃發。
她在欣賞之餘,又不免有些感傷,如果國公還在,穿這一身衣袍,又會是什麼樣的呢?
那邊張玉映還在替喬翎擺正金魚袋:“要不要帶點錢,亦或者小銀錠什麼的預備著賞人?您真的打算在京兆府吃飯呀?不然晚點我切點魚給您送過去……”
徐媽媽心說:張小娘子,你現在看起來可不像是第一美人,比我還像是老媽子呢!
她好笑地製止了張玉映:“這就很妥當啦,太太頭一天去,還摸不清那邊的情況呢,先觀望一下,再決定要不要帶飯。”
喬翎欣慰地點頭:“還是徐媽媽能穩得住,有大將之風!”
徐媽媽趁機把手爐遞給她:“太太,拿著這個,仔細手冷!”
喬翎崩潰大叫:“徐媽媽你也關心則亂啦!”
這才九月呢,帶什麼手爐哇!
老太君雖然近來身體不算太好,但也協同兩個兒媳婦來送她。
梁氏夫人放心不下,小聲叮囑她:“彆出去惹事兒啊,不過真的遇上什麼,咱們也不怕事兒……”
喬翎俱都老老實實地應了。
彼時天色微明,東方天際紅霞初露,喬翎騎馬行走在坊內寬闊的街道上,道路兩旁,是往各府送水和蔬果的轆轆車馬。
她一路向前,宮門口核對門籍,正巧遇見了曾元直,叫他領著,往待漏院去了。
官員們依據服色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說話,還有人在閉目養神。
除了顏色之外大略相同的官服加身,一時之間,即便是熟人,好像也要分辨不出了。
幾位相公聚在一起說話,喬翎覷見了好幾張熟悉的臉孔,卻沒有上前搭話,隻是頗感興趣地環顧著四周,品味著當下的這份新奇。
她看彆人,彆人也在看她。
尤其當下女性官員本就不算太多,能上朝的就更少了,而襲了丈夫的爵位代為上朝的,就更罕見了。
兩下裡都覺得稀奇。
喬翎去尋了邢國公,驚異於他過分昳麗的形容之後,再三稱謝。
邢國公道了一聲“客氣”:“我近來事忙,都沒真正接待過喬太太,受之有愧。”
喬翎不免要再與他客氣幾句。
同時,心裡邊也不由得犯了嘀咕,為什麼覺得好像在哪兒見過邢國公似的?
難道是小時候見過?
可即便是喂養過自己的邢國公夫人,她也隻是熟悉後者的氣息,而不是麵容啊。
心下如此疑惑著,卻見邢國公微微一笑,喬翎心思一頓,又覺得好像沒那麼熟悉了?
日頭一寸寸升了上去,殿中侍禦史率先就位。
緊接著,官員們有條不紊地尋到了自己的位置,往台階之上那巍峨恢弘的殿宇當中去了。
喬翎跟著邢國公的腳步徐徐向前,邁步越過台階,進入太極殿內之後,又自然而然地越過他的位次,往最前邊去了。
身後是斷斷續續的腳步聲,夾雜著走動時官服發出的摩挲聲,兩尊四足的香爐在殿中嫋嫋的升騰著細煙,連同殿宇左右的楹聯,也隨之蒙上了一層煙霧。
養生喪死無憾,王道之始也!
身後的腳步聲歸於平靜,走動時官服發出的摩挲聲再也不聞,喬翎眼睫眨動一下,視線當中倏然間浮現出一抹濃紫。
是今日觀朝的北門學士來了。
哦,她想起來,今日是十日一次的大朝。
四下裡不聞一聲,徹底寂靜下來。
聖上著天子十二章衣,肅然往上首禦座處去,與此同時,殿中侍禦史出聲示意,群臣如同潮水一般彎下腰去,躬身行禮,太極殿中自上而下,是一片深紅淺緋的海洋。
喬翎立在隊列最前,聽得鐘磬之聲響起,緊隨其後的是樂府的唱宣聲,起初低沉,繼而高昂,最終響徹整個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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