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而自從斬釘截鐵要辭官,言尚已經數日不去皇城辦理日常庶務了。初時他不習慣,但他憑借自己強大的意誌忍了下來,讓自己不要去問去管。
暮晚搖驚喜無比。因不再辦庶務後,言尚總算能一覺睡到天亮,不會半夜三更被人喊起來處理各種麻煩事。雖然他心事重重,不太適應這般清閒的生活,但他總會適應。
聖旨還沒下來,皇帝還在僵著,但她已經開心地張羅府上,收拾他們去嶺南要帶的行李。
言尚看著她忙來忙去,連朝中大臣的求見也都推了出去,不覺莞爾。
暮晚搖是公主,除了和親那兩三年,她就沒有長期離開過長安。然而她去過嶺南,她這一次又打定主意要長期和言尚待在嶺南。言尚還怕她不高興,怕她舍不得放置她手中的權勢,但是暮晚搖卻將這次辭官當作一次長期旅行。
她如同過家家一般高興,興奮地體驗著搬家的快樂。
然夫妻二人的清閒生活,某一夜被人打斷。
四月上旬一夜,言尚和暮晚搖剛歇下不久,公主府就被人叩門,刑部的官員來求見同平章事言二郎。
暮晚搖滿臉不高興,卻隻能掌燈,看言尚半夜三更又被叫走。畢竟官還辭不了,他還得管這些事。而今夜刑部官員求見,則是因為被關押的海三郎在獄中求死,想見言尚一麵。
暮晚搖:“見他乾什麼?見了他,豈不是誰鬨著自殺,說要見一見言二郎,言二哥哥都要去見一麵?你有沒有點兒官威?你就那般好求見?”
言尚歎:“畢竟他的狀元是我欽點的,海家一事又是我利用他謀劃的,海家全家如今入獄,我也算對不起海三郎。見一麵就見一麵吧,大約他有些不平話想質問我。”
暮晚搖不放心他,便與他一道出門坐上馬車,前往刑部。
--
深夜候審,海三郎趁審問官員不備藏起了白日送飯的碗,他砸了碗拿著瓷器尖銳口自戕,威脅著要見言尚。他不抱希望,沒想到言尚真的來見他了。
言尚入座,牢門打開,燈火通明。他望著那個牢中被五花大綁、防止繼續鬨著自儘的海三郎,短短一月的牢獄生涯,海三郎瘦了一大半。少年人眼中沒有了當日意氣風發的風采,通紅的眼中隻剩麻木和疲憊。
這讓言尚想起了自己當年那兩個月的牢獄生涯。
牢獄磋磨人。
言尚歎問:“你想見我,說什麼?”
手被鎖鏈鎖著、跪在稻草上的海三郎仰頭,他痛恨道:“我今日被害成這樣,老師你是否痛快?”
言尚默一下,說:“我為何要痛快?”
海三郎激動道:“朝中說你如何厲害,我沒有見識到。我所見的,皆是你排除異己!和你聲音不同的,你就讓人死。朝上你隻允許和你理念一致的聲音!我雖還沒入朝,但我阿父已經與我說清楚了……海家到如此,皆是你不願海家留在長安的緣故!
“我阿姐根本沒有謀害皇子!我們海家是被冤枉的!你和大內宦劉文吉聯手,你們要我們死!老師,你昔日教我時說的那般正氣凜然,讓我想想怎麼當一個合格的臣子……但是你就是這樣做的麼?你讓我如何信你?”
言尚淡聲:“朝堂黨爭,無益於民生。我至今仍這般想,並未哄騙你。”
海三郎:“那你……”
言尚望著他:“你想說你很無辜麼?那當年死的二皇子淪為世家和皇權下的犧牲品,不無辜麼?被你阿姐利用的嫻妃若不是有人翻案,她若是死了,就不無辜麼?海氏跟著劉文吉做事,從中撈到多少膏腴!被搜刮的人,他們就不無辜麼?
“我不無辜麼?我身為你的座師,被你當堂挑釁,多少人等著看我的笑話,我是脾性好不如何生氣,但不代表我不能生氣。海三郎,我不是無辜的麼?
“北裡這些年,大臣私下的交易,觸犯了多少律法。律法背後,藏著多少冤魂。看都看不見的人命……就不是人命麼?
“海氏要上位,就要有人下位。世家要和人聯手,朝堂之爭就要死人。黨爭最為殘酷無趣,一旦羅織成罪名,不知多少無辜臣子被卷入其中……而你們原本和劉文吉合作下去,走的便是這條路!朝堂上的袞袞諸公,敲骨吸髓,我若讓你們繼續下去,看不見的人命不知道有多少。
“這天底下,最賤的,便是人命!”
牢獄中鴉雀無聲,言尚聲音不高,甚至語調平和,隻是到最後,他目中光熱,聲音微促,顯然有些激動。言尚咳嗽起來,海三郎呆呆看著他,忘了自己要說什麼。
半晌,言尚緩下來,才揉著額頭:“有些事我不做,這天下昏昏便不能被壓製。我既有能力,我為何放任不管?昔日我夫人的外大公去世前,他說‘誰肯安然坐汙泥塗炭之內,而不灑然處冰壺秋月之中’。我再厭惡的手段,隻要於天下有利,我都會去用。
“如此,你還有什麼不明白,要問我的麼?”
海三郎頹廢垮肩,他的質問如同幼兒麵對成熟大人,淺薄得讓他自己羞愧。他問不出來,他絕望喃聲:“那麼我就要因此被毀掉?我是狀元啊!我本可以入朝堂,本可以前程光明,本……”
言尚打斷:“現在依然可以。”
海三郎:“我都要被流放了!我們海家都要完了!我……”
言尚笑一下,平靜地:“那又如何?天生地養的你,人生有數十年,短短數年的挫折都熬不住,不如今夜你直接自儘了乾淨。”
海三郎:“……”
言尚起身,不再與少年人多說什麼。他向牢獄外走去,知道暮晚搖在外等著他。他與海三郎一番談話,也如同將自己胸臆中的委屈不平宣泄。
人人皆有自己要做的事,人人都有一番誌向。而人生路這般漫長,且自己走著看吧!
--
四月底,言尚的辭官沒有被批準,任命書卻下來了。中樞調他為廣州刺史,讓他去嶺南養身體的同時,管一管海貿、賊寇的事。隻要中樞肯放人走,這點兒事,言尚和暮晚搖都接受了。
與他們同路出行的,還有趙靈妃。
趙靈妃是來問言尚夫妻,問可否與他們同行。她與自己的父親理念不合,趙家成為內宦走狗也讓她不能忍受。她想和言尚夫妻同行一路,卻不是去嶺南,而是去劍南。
趙靈妃想去找她表哥,楊三郎楊嗣。
她試圖尋找人生的更多可能,試圖遠離自己的父母。她放棄了自己的婚姻和愛人,她想到了表哥的不如意,想大江南北地走一走,第一步,便是見楊嗣。
言尚和暮晚搖同意了。
而趙靈妃與夫妻二人在長安城門口彙合時,不隻公主遠遊的馬車和仆從浩蕩無比,城樓上,韋樹立在那裡目送她。
趙靈妃騎在馬上,她回頭望韋樹。他立在高樓上,安然沉靜,鐘靈毓秀。
暮晚搖掀開車簾看趙靈妃,似笑非笑:“舍不得走,就不要走。”
趙靈妃回過神,收了自己眼中的情緒,昂然握緊手中馬韁,道:“巨源哥已經與我約好了!待時局穩定,待他能贏過我阿父,他會在長安等著我的。我們現今不能在一起……不代表以後也不能!
“我和巨源哥約定好了的!”
暮晚搖惡意滿滿地笑:“口頭約定算什麼?人與人之間的約定不過一紙空文,情愛轉瞬即變,你遠走他鄉,巨源一人在長安麵對風雲攪動,他見慣了長安鶯鶯燕燕,真不會心動麼?男人嘛。”
趙靈妃高聲:“巨源哥是浮屠塔尖上的清雪!他和世間男人都不同……而且即便巨源哥變了心,喜歡上了旁的女郎,又有什麼關係?我依然會祝福他!”
暮晚搖一怔。
趙靈妃這個驕傲的女郎,她低下頭,目中少見的有了溫柔。她眼中波光瀲灩,她一遍遍回頭看那城樓上目送她遠去的青年,而她誠懇地笑道:“隻要巨源哥過得好,我才不會不甘心。”
暮晚搖暗恨咬唇,一時無言。
她想若是言尚過得開心,但是沒有她在他身邊,她是定要攪局的。言尚可以開心,但是必須是和她在一起的開心!
同坐馬車,觀看了半天妻子和趙靈妃的鬥嘴,見到暮晚搖竟然輸了一籌,言尚不禁一笑,伸手拍了拍暮晚搖的手,示意她不必在意。
然暮晚搖回頭來看言尚那清矍無辜的樣子,一下子生氣。他太溫雅,便顯得她壞。
暮晚搖抓住言尚的手,道:“你是不是心裡還想著趙五娘,所以她欺負我,你才不生氣?”
言尚:“……”
他愕然:“你何時被欺負了?”
暮晚搖:“……”
他偷換重點,如此無辜,狡黠可恨……一個溫柔至此的人,為何偏又如此會說話呢?
暮晚搖看他笑,自己便也不禁隨著一起笑了。她興致來了,想到兩人從此後擺脫了長安,自由自由,神仙眷侶。一時意氣風發,暮晚搖喝著馬車停下,要拉著言尚出去:“我們去和趙靈妃一起騎馬!
“五娘,我們比一比,誰的馬術更好!”
言尚:“你二人比吧,我就算了……”
暮晚搖:“不!言二哥哥,咱倆同乘一騎。就是多帶你一個人,我也能贏了趙五娘!”
--
廣袤無垠的平原上,起初二馬同轡,之後更多的馬與青年們加入進來。
月光明澈,疏影傾瀉,言尚和暮晚搖同騎,趙靈妃一人騎馬。
方桐等衛士在後追隨,秋思等侍女也騎著馬跟隨。馬蹄聲與青年男女們的笑聲、聊天聲灑了一路,遍地芬芳。
萬裡鳳起,萬物都明亮。青年男女們騎在馬上,他們衣袂飛揚,同行南下,快騎當歌。
歌聲高昂,意氣放蕩,乃是當日《長安英豪錄》皇帝所題之詩——
“天覆吾,地載吾,天地生吾有意無。
不然絕粒升天衢,不然鳴珂遊帝都。
焉能不貴複不去,空作昂藏一丈夫。
一丈夫兮一丈夫,千生氣誌是良圖。
請君看取百年事,業就扁舟泛五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