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雖如此,可心底的波瀾卻久久不曾平息,仍有餘悸。
越是大奸大惡之人,臉上越不會寫著“大奸大惡”幾字,這是她回宮以來長的第一個教訓。
冬夜苦寒,殿內靜得隻聞銀炭嗶剝的聲響。
趙嫣擁著被褥,一閉眼腦中就是雪地裡大片的猩紅,以及那張垂眸漫不經心擦拭指節的側顏。
風聲鶴唳,輾轉半宿未眠。
第二日早起去崇文殿聽學,趙嫣頂著眼底兩圈淡淡的疲青色,聽著文太師滿嘴老派迂腐的“之乎者也”,更是昏昏欲睡。
她托著下頜,手中的貴重紫毫也隨之在宣紙上留下一尾曲折的墨痕,正眼皮打架,冷不防傳來兩聲沙啞突兀的咳嗽。
趙嫣猛然醒神,睜眼便見文太師舉著水晶靉靆湊於跟前,鏡片後是他放大的誇張眼睛,顯得尤其滑稽。
她不動聲色換了張乾淨的宣紙,歉意一笑:“抱歉,文太師。孤昨夜半宿未眠,有些精力不濟。”
整個大玄誰不知道太子殿下最是勤勉好學,堪為天下少年楷模?
文太師斷續教了太子一年有餘,知曉他哪怕是在病榻之上,亦手不釋卷。
想來是挑燈夜讀,思慮過多,方勞困至此。
文太師不由心生憐憫,惴惴然道:“複學之初,殿下跟不上課業也是情有可原。還請殿下以身體為重,切不可操之過急,過於勞累。”
這下輪到趙嫣無言。
沒想到趙衍的身份竟有這般好處,連上課瞌睡,都有人爭著為他找理由。
趙嫣抬手撫了撫眼尾的淚痣,心中說不出是歉疚更多,還是豔羨更甚。
宮道旁青簷藏雪,馬車搖晃。
流螢嚴嚴實實放下車帷,將一疊經折裝的冊子奉上道:“殿下,您昨日吩咐的名冊已收集妥當。”
“很好,你辦事挺快。”
趙嫣淺淺打了個哈欠,接過冊子粗略翻看起來。
這冊子是昨日撞見聞人藺後,她特意讓流螢收集而來的,上麵有朝中各位肱股之臣的家世性情、麵相特征等,方便以後見麵時分辨,不至於像昨日那般措手不及。
翻到肅王那頁,趙嫣目光一頓。
上麵關於聞人藺的生平僅寥寥數行,隻記載著:天佑十年雁落關一戰,聞人將軍領十萬大軍被困孤城,幾乎全軍覆沒,僅餘一名幼子存活。
這名幸存的少年,便是聞人藺。
“天佑十年……”
趙嫣喃喃,那正是她被逐去華陽行宮之時,途中對那場慘烈的戰事亦有耳聞。
後來,聞人藺扶棺入京,皇上感其全家忠烈,準襲其父官職。半年後,年方十七的聞人藺請旨北上收複失地,勢如破竹,開始掌控朝中軍政大權。自此生殺予奪,威震朝野,他從忠烈遺孤一步步登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王座,說是‘挾天子以令諸侯’也不為過。
但具體用了什麼手段,其黨羽暗樁哪些,冊子中提及甚少。
趙嫣左右翻看了幾遍,白皙昳麗的臉皺成一團:“為何就這麼點信息?”
流螢為難道:“肅王行事謹慎周密,京中耳目眾多,這些……已經是我們能查出的極限了。”
“功高震主,按理說不應該如此。”
趙嫣托腮凝神,問道,“父皇就如此信任他?”
“極儘寵信。”
流螢道,“太子殿下也曾規勸過,陛下一概不理。”
“竟到了這般昏聵的地步。”
趙嫣難以置信,想到什麼,微微擰眉。
阿兄就愛做這種費力不討好的傻事,會不會他的死……也和肅王有關?
一顆心頓時如墜冰窟,她打了個寒噤。
若真如此,她在東宮的日子不會好過。
好在東宮不用參與朝政,最多去崇文殿聽聽課,想必不會與聞人藺再有交集……
如此想著,趙嫣懸著的小心臟終於落地,撥雲見日。
肅王府。
積雪從壓彎的枝頭落下,轉眼被人疾步踏碎。
左副將張滄捧著密文大步穿過庭院,停在書房前,恭敬地叩了叩門扉。
“進。”
得到允許,張滄這才推開了門。
此處說是王府書房,倒更像是一座偌大的藏書閣,牆壁四周的書架高不見頂,樓梯盤旋而上通往二樓。露出來的冰山一角已是磅礴,更遑論書架後還藏著深不見底的密室。
閣內周遭幽暗,隻點了一對鎏金鶴首燭燈,在地上投出一圈暖黃的光暈。
肅王便坐在那光暈的中心,正用棉布仔細擦拭一柄薄如秋水的短刃,一身玄青色的常服如墨色濃重,更顯得他容顏英俊深刻。
張滄脫了靴履掩門而入,躬身將手中密箋遞上:“適合太子太傅的人選名單在此,請王爺裁奪。”
天子命太子於崇文殿學□□太傅和伴讀人選卻遲遲未定,是一個在東宮身邊安插人手的絕佳時機,因此朝中各派都卯足了勁兒往裡塞人,至於到底用誰,還得看王爺的意思。
隻有王爺看中的人,才會順利舉薦到皇帝眼前。
聞人藺放下棉布,單手持匕首挑走了張滄掌心的密箋。
密箋並未在眼底停留。
他指下刀尖一轉,密箋橫亙燭火之上,哧地燃燒起來。
張滄麵露詫異:“王爺,這……”
“泛泛庸才,不堪重用。”
火光跳躍於聞人藺眼中跳躍,他俊美無儔的臉被光影分割成明暗兩麵。
張滄道:“王爺已有更合適的人選?”
密箋燃儘,聞人藺輕飄飄吹散紙灰。
他修長的指節微微轉動的匕首。
鋒利如霜的刀刃上,映出他深邃疏冷的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