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冰敷了許久,到入夜時分,趙嫣哭紅的眼睛總算能見人了,就是臉色還有些許蒼白。
她抬手拍了拍臉頰,直至淡淡的血色浮現,方長長吐息,穿衣束簪前去聽雨軒。
她想知道,柳姬到底隱瞞了什麼重要細節。
聽雨軒門戶大開,似是早就知道有人要來。
趙嫣屏退侍從獨自邁入房中,隻見柳姬隻穿著簡單的中衣中裙,外頭鬆鬆罩一件月白的袍子。她未以釵飾綰發,而是以一根素色的發帶鬆鬆係在末尾。
兩隻小蟲跑進了燈罩中,怎麼也飛不出去。
柳姬就凝望著紗燈內撲騰的飛蟲出神,暖光打在她英氣深邃的容顏上,一時竟難辨雌雄。
趙嫣定了定神,行至柳姬對麵坐下。
案幾上擺了一份巴掌大絹帛卷軸,一件疊得齊整的冬襖——趙嫣認出,是去年柳姬歸來時穿的那件,此時已經被剪破了了一道口,露出裡頭的夾層。
“你知曉我為何而來?”趙嫣目光掃過桌上的東西,輕聲問。
柳姬點點頭,聲音沉且啞:“知曉。自殿下追蹤趙元煜歸來,我便猜到瞞不住了。”
說著,她從冬襖夾層中取出一份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紙箋,輕輕展開,推至趙嫣眼前。
“殿下想要的答案,都在這裡。”
趙嫣望見紙箋上熟悉而雅正的小楷,沒忍住鼻頭一酸:“這是……”
柳姬道:“太子早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這是他留給殿下……不,是他留給下一任儲君的遺言。”
“遺言”二字如千鈞之重,狠狠砸在趙嫣心間。
她深吸一口氣,拾起那張薄薄的信箋,逐字逐句審視。
【君見此箋,則吾已不在人世。人生十五載,壯誌未酬,今汝繼任東宮儲君,但求承吾未完成之誌,推吾未施行之法,挽救大廈於將傾……吾於九泉之下頓首,再頓首。
趙衍,絕筆。】
看到最後一行字,趙嫣止不住眸光顫動。
她又從頭到尾看了一遍,方將趙衍留下的絕筆信放回案上,堅韌的目光落向一旁的的卷軸:“這就是趙衍在謀劃之事?”
柳姬默認。
一切答案,一切禍事的起源,都在這份耗儘他們心血起草的革新政論中。
趙嫣伸手去拿卷軸,卻被柳姬按住。
柳姬喉間微動,難得嚴肅道:“殿下要想好,很多真相一旦知曉,便再回不到曾經了……”
趙嫣神色不變,沉靜道:“從趙衍死的那一刻,我坐上東宮的位置,就不可能回到懵懂的過去了。”
柳姬咬了咬唇,終是慢慢鬆手。
趙嫣抬指解開繩結,拂袖一掃,三尺長、小字密麻的卷軸立刻如浩瀚煙海呈現於前。
【國之革新,首在賦稅。當改按人丁交稅為按田畝多寡交稅,如此士族不再大肆兼並土地、吞並地方政權,貧者亦有地可耕,繁衍生息;其次當改革科考,擢寒門、削勳貴,削弱世襲貴族對朝廷要職之掌控……】
上千字的卷軸,從賦稅、科考、宗室改革,甚至是崇儒輕教等大小十餘條例進行分析,提出改革要義。
這份文稿會觸及到多少人的利益,引來多少禍端,趙嫣想都不敢想。
卷軸的末尾還有一行小字,上麵寫著極有風骨的數行誓言:【不管身居何位,吾皆願以死踐諾。
此生願效拂燈夜蛾,雖死而向光明。】
“拂燈……”
趙嫣總算明白沈驚鳴所贈的《古今注》中,阿兄珍藏的“拂燈”二字有何意義了。
此生願效拂燈夜蛾,雖死而向光明——多麼宏偉而純粹的願望。
那群博學多才的少年願以用生命踐諾,將來入朝擁護太子革新,就如同飛蛾撲火般萬死不悔。
可他們都一個個的,倒在了黎明到來前。
趙嫣手捧著這份沉甸甸的革新政論草案,指尖微微顫抖,閉目幾度呼吸,方問:“這些,你為何不早告訴我?”
柳姬亦是眼尾泛紅,低聲道:“我也不是一開始就信任殿下,而且,趙衍不願你卷入其中……”
她頓了頓:“本來那日想和殿下泡溫泉,將一切坦白,可是……”
可是,終究錯過了那個時機。
趙嫣盯著她,半晌輕輕問:“柳姬,你到底是誰?”
柳姬沒說話。
燈罩中的蛾蟲終是一頭撞入了燭火中,化作壯烈的青煙消散。
許久,柳姬像是下定決心般抬首,越過案幾,拉住趙嫣的手輕輕放在自己胸前。
外袍滑下肩頭,繼而是墊著柔軟突起的裡衣,他將最真實的自己暴露於趙嫣麵前——
燭火的暖光下,那片瓷白的胸膛一馬平川,沒有半點應有的起伏。
他看著趙嫣的眼睛,道:“我的真名,叫做柳白微。”
風過無聲,聞人藺站在廊下,剛巧看到窗紙上兩道影子相對而立,拉手按胸。
肅王殿下以指腹蹭了蹭冷白手背上的牙印,半晌,微眯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