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麟殿,進獻“神石”的道士麵如土色。
滿殿臣子惶惶不安,北烏使臣中有不通漢文者,皆不知所雲。烏闕雖識漢字,此時亦有些拿捏不準,金瞳掃過一群群麵色各異的文武大臣,饒有興致地看好戲。
還是禮部尚書察覺不對,及時起身,尋了個理由將北烏使臣領了下去。
外人一走,朝臣便紛紛議論玉石上的“神諭”暗指何人。
然而皇室中七月中出生,且有過“以假亂真”流言的,隻可能是一人……
趙嫣雙手搭在膝上,坐得筆直端正,垂眸蓋住眼底掠過的譏誚。
這塊“神石”並不在禮部呈上的禮單之內,自方才道士出場,她心中便有了不祥之兆。
果然,這場局是衝她來的。許婉儀提前二十多日分娩,將她以上元節為節點的所有計劃儘數打亂,措手不及。
越到此時,越需要鎮定。
座上天子已微沉麵色,目光看向一旁的魏皇後:“皇後,你怎麼了?”
魏皇後尚端著杯盞,骨節蒼白,酒水已灑出了小半,濡濕華美沉重的鳳袍。
她起身跪拜,幾乎用儘全身力氣道:“此人包藏禍心,無視君威。臣妾實不忍陛下敗萬壽之興,壞兩國之約。臣妾失儀,請陛下降罪!”
“拿塊綢布,將神石蓋起來。”
皇帝袖中五指摩挲,對殿中跪著道士說,“你解一解此言。”
道士的目光在太子身上一掃而過,伏地跪拜道:“此乃天機神諭,貧道……不敢解。”
“嗬,不敢解。太子,你如何看?”
被點到的趙嫣出列,少年風姿昳麗純淨,清朗道:“小皇子才將誕生,這神石就送來父皇眼前,如此巧合,是人言還是神諭,兒臣不敢斷言。”
她一語切中要害,殿中嘈雜的人語聲更甚。
皇帝從鼻腔中無聲長息,拍了拍腿起身:“此物送去太極殿。朕也乏了,諸卿都退了吧。”
趙嫣和眾臣行禮,跪送皇帝離席。
滿桌珍饈成了擺設,無人品嘗。
永麟殿階前,李恪行仰首看著皇城上空的灰影,歎出一口白氣:“要變天了啊。”
周及回望殿中,眉頭緊鎖。
逼仄的陰雲下,鼇山燈聳立,赴宴之臣三五成群竊竊私語。
“太子殿下和長風公主是七月十八出生的。難道神諭在暗示,太子是假的?”
“若真為牝雞司晨,魚目混珠,這天下沒王法了啊。”
“汙蔑東宮太子,是抄家滅族之罪!”
柳白微大步邁下石階,張牙舞爪的朔風幾乎要將他金玉二色的袍服撕裂,握拳冷哼,“小皇子才誕生不到半日,就有賊人構陷太子,這是什麼心思,明眼人都瞧得清楚!你們沆瀣一氣,簡直其心可誅!”
人群噤若寒蟬。
許久,有人徐聲道:“可,總得證明一下吧。”
“證明什麼?本郡主就是最好的證明!”
霍蓁蓁不知從哪兒冒出來,腰間金鈴清脆,氣呼呼道,“太子哥哥就是太子哥哥,不是其他人!我與他親近,不是夫妻勝似夫妻,難道還分不清真假虛實嗎?”
“蓁蓁!”
壽康長公主擁著雪貂皮而來,繁複的紫袍宮裳沿著石階層層滑下,像是一朵怒放的盛世牡丹。
眾臣忙拱手讓路,恭敬道:“長公主。”
被打斷的霍蓁蓁不服:“本來就是嘛!他們為什麼總逮著太子哥哥欺負,看他不是皇上唯一的兒子了,就這般……”
“霍蓁蓁!”壽康長公主沉聲喝止。
霍蓁蓁素來受儘嬌慣,這還是第一次聽母親用這般嚴厲的語氣直呼她的名字,不由張著嘴,滿眼不可置信。
無憂無慮的女兒,並不知暗流深淺,亦不知三番五次的流言背後,必有玄機。此番壽宴是東宮太子儘心操辦,那孩子並非無能之人,能越過東宮將“神石”搬上大殿,在眾臣心中埋下火引的……還能是誰?
一旁,柳白微似乎也想通了一切,麵色微變。
他顧不得禮數,轉身朝永麟殿而去。
永麟殿中空無一人。
沒有殿下的準允,宮婢內侍亦不敢向前裁撤酒食。燭台搖曳,佳肴美酒如同靈台貢品,死氣沉沉地擺在食案之上。
“出了長慶門,有人會馭車接你。車中有早備好的宮牌和內侍衣帽,你換好後直接出宮,去華陽,尋求太後娘娘庇護。”
偏殿內,魏皇後鳳袍葳蕤曳地,麵容在燭影中呈現出淒豔之色,壓低聲音道,“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許回來。”
趙嫣抿唇,輕聲問道:“那母後呢?”
魏皇後目光頓了一瞬,重新堅毅起來:“本宮自有本宮的辦法。”
“朝局入網,進來容易出去難,我一退,則必定有人出來頂罪。口誅筆伐之下,父皇不會對母後容情。”
“就當本宮欠你的。”
“可東宮數百口人,張煦,柳白微,甚至與東宮有過交集的任何人,他們並不欠我什麼,不必受我牽連而死。”
“若要拖延時間,隻有一個辦法。”
魏皇後眸色清冷,鏗鏘低語,“娶一個信得過的女子,堵住悠悠眾口。然而……”
“然而此舉亦是危險,且非長久之計。”
趙嫣自嘲一笑,抬眸道,“母後,你我都清楚如今要動東宮的人是誰。這時候,就彆牽連彆人家的無辜女孩兒受死了吧。”
魏皇後語塞,半晌扶桌而立,聲線陡然破碎:“那你要如何?讓本宮眼睜睜看你被扒清底細受死嗎!”
殿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是柳白微喘著氣疾步進來。
“皇上身邊的馮公公來了,鐵定沒好事!你先同我走,稱病避一避再說。”
柳白微一把抓住趙嫣的腕,朝魏皇後道,“娘娘,臣冒昧將殿下帶走了。”
他拉了拉,沒拉動,不由愕然回首:“殿下,你……”
“我不能退。”
“你瘋了!”
“你就當我瘋了,我要迎刃而上,賭一把。”
趙嫣將自己的手從柳白微掌心一寸寸抽離,望著麵前最關心她的至親摯友,“如果賭對了,我就有法子讓所有人活命,非如此不可。”
柳白微徒勞地朝前勾指,像是要挽留漏下的流沙,卻攥了個空。
柳白微手指漸漸捏成拳,嗓音啞得不成樣子:“若賭……輸了呢?”
“……”
趙嫣默然片刻,抬起明媚的笑眼來,微微歪首道,“不會的。阿兄賭運那麼好,我想借他一份氣運。”
那淺笑灑脫,如同陽光下一頭撞上礁石的水花,澄澈易碎,刺得人的眼圈兒瞬間濕紅。
大殿外傳來了馮公公問詢的聲音,趙嫣望著柳白微和魏皇後:“沒時間了,白微,不管發生什麼,萬不可麵聖陳情,聽明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