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道監牢早被清空,又從中打通,辟出較大的一片空地,將百餘人都鎖在了一處。
這地方空了足有一個多月,如今總算派上了用場。
因為這些日子的光輝表現,封如故在被捕後得到了最為特殊的照顧。
他周身經脈統統被鎖死,頸項處綁了一道兩指粗的青銅鐵鏈,吊懸在黑漆漆的牢頂上,四肢被擺成了個五馬分屍的架勢,堪稱隆重。同樣被鎖入獄中的道門子弟們無一有此待遇。
可與外界相通的,隻有一道施了九重鎖陰訣的鐵門,開在最東頭。
封如故則被鎖在最西頭的牆上。
丁酉第一次探監,穿過叢叢人牆,穿過那些或悲憤、或憎惡,卻又無能為力的眼神,脊背一陣陣散發著叫人渾身酥麻的快意,叫他忍不住想高歌一曲。
但見到西牆邊的那個人後,他的這份喜悅便是大打了折扣了。
見他來了,封如故既不大加唾罵,也不故作清高,隻是帶著點研究意味地歪頭看他。
丁酉剛想開口,封如故就笑微微地問“丁宗主這下開心了吧”
遭此搶白,丁酉一腔成就感頓化泡影。
封如故這番言辭,叫他不得不回想起來,封如故根本不是他親手抓到的,是他百般威脅,逼得封如故自縛雙手,送上門來。
當然,這是再正常不過的手段,但事後回想起來,丁酉便自覺落了下乘,無論如何也算不上光彩。
更何況這個被他捉到的人還大有看不起他的意思。
不過,丁酉並不著急。
據他所知,外麵那些個道門丟了這一群大寶貝,正是焦頭爛額之時。
他擔驚受怕了這些時日,推己及人,很願意讓這些人多急上一急。因此,他有充足的時間來馴服這群認為骨氣能當飯吃、當命花的小羊羔們。
丁酉看得出來,封如故是他們的領頭人。
隻要摧毀他、瓦解他、把他碾成灰燼,踩進塵裡,這群小子自會知道好歹。
想到此處,丁酉心平氣和了下來“封道君對這樣的境遇可滿意”
封如故吐掉嘴上銜著的一點草,抖抖腕上鐵鏈,笑說“哎喲,盛情難卻。”
丁酉看著他無所謂的笑顏,立即生起三分光火來。
封如故越是如此,他越是想看到這張臉扭曲、痛苦,滿含絕望的樣子。
他絲毫不覺,自己在冒出這等念頭時,麵容已先於封如故有了微微的扭曲“待在這裡,人聲吵雜,空氣汙濁,封道君可會覺得悶嗎”
封如故“丁宗主這般體恤,是希望我答是,還是不是”
丁酉痛恨封如故自作聰明的樣子,偏偏又被他噎得滿心窩火“這裡的人實在太多了,我丁酉也不想養那麼多無用閒人。封道君,我給你一個特權罷,你擇一人,我會將他帶出去,好生招待,其他人便有一日活命的機會,你覺得如何”
不等封如故發話,便有一名年輕小道霍然起立“魔頭你不過是想挑撥我等離心離德,作那乞生的醜態,彆人我管不得,肖某絕不會叫你如願以償你要一人,我便給你一人”
說罷,他一頭觸柱,碧血四濺
幾個與他相熟的見此慘狀,都生了哀慟,可也不願在姓丁的跟前示弱,硬憋著一口氣,隻在喘氣時發出一兩聲變了調的哀聲。
丁酉不為所動“既然有人毛遂自薦,那就是他了。”
話罷,他一抬手,便有兩名血徒進了監牢來,抬腦袋的抬腦袋,扯腿的扯腿,將那胸前猶有微微起伏的肖姓小道抬了出去。
丁酉對著封如故無聲地咧了咧嘴巴,扭頭出去了。
少頃,外麵有低低的嗚咽聲傳來。
漸漸,那叫聲強了起來,變成了呻吟,變成了哀嚎。
他們聽得出來,這是剛才那名觸柱而未亡的肖姓道友的聲音。
隻是此時,他一腔的壯懷激烈,變成聲聲尖銳卻無力的辱罵“姓丁的,你死無葬身之地,有本事你給我一個痛快呀”
顯然,丁酉並沒有給他想要的東西。
辱罵聲也停了下來,他的與精神做著一場撕心裂肺的天人交戰,隻剩喉嚨裡翻翻滾滾、咕嚕咕嚕的痛楚低咽。
那並非他發出的聲音,而是身體發出的本能的哭泣。
一陣清晰的指甲抓撓皮肉的嚓嚓聲音過後,重又響起的聲音裡終於添上了叫人心驚的哭腔“我錯了我錯了你們饒過我罷我不修道了行行好,行行好”
牢中的人,耳聽著這樣的慘聲,背脊一陣陣起著冷粟,不自覺地發著痙攣。
多少人開始羨慕起重傷昏迷中的一乾道友。
他們至少省了這點心靈上的苦楚。
過了一會兒,肖小道直著嗓子喊起了爹娘,一聲聲的走著調,一聲聲尖尖細細的,像是指甲撓牆的聲調,從人心上直直劃過去。
在場的多數還是孩子,爹娘二字,狠狠勾起了他們心中的恐懼。
他們愛書劍天涯,愛正義執言,愛熱血沸騰,隻因全不知死為何物。
此刻,他們無一例外地慌了神,瘧疾似的打著抖,看向封如故“封,封道君”
封如故眯著眼,低頭看著地麵上一塊小小的石頭“收聲。”
“可他”
“丁酉想要看到什麼,你們心知肚明。”封如故道,“殺雞,無外乎是儆猴。願做那猴子的,儘管擺出一臉衰相給人瞧吧。”
在座弟子都還有幾分少年的心氣,即使心中懼怕,聽到此話,他們一個個也都強撐出了一副英勇無畏的模樣。
無人注意到,封如故攥緊了拳頭,指甲怕冷似的藏進了掌心,發力攥緊。
與他們不同,他雙手被縛,無法堵住耳朵,那慘呼聲,清清楚楚,一聲不落,全被他聽入耳中
半個時辰後,丁酉去而複返,扔了一架骨架回來。
叫人毛骨悚然的是,那骨架竟還活著。
他血肉模糊地呻吟,聲音時而高亢,時而低弱,像是隻被拔光了毛、又切斷了喙的小鳥,除了一把嗓子,周身上下再無一處東西可用。
再來一趟,丁酉滿意地發現,那些小道已經不敢以目怒視他了,生怕引起他的注意,臉頰統一地泛著鐵青或是灰青色,看得人賞心悅目。
最後,他著重將目光停在了封如故臉上。
叫他沒想到的是,封如故竟不錯眼珠地看著他,嘴裡還銜了一根新草,也不知這樣盯了他多久。
丁酉被他瞧得頗不自在,大仇得報的喜悅也就勢減了二三分。
他重又將目光對準那些蔫頭耷腦的小雞崽子們,心中快意也沒有“你們知道什麼是報應嗎”
沒人應聲。
這個時候,他們更願意做被恐嚇的猴子,而不是被殺的雞。
丁酉見他們個個乖覺,胸臆之中一半悲憤,一半快意,一半烈焰,一半清池,彼此相衝,叫他憋悶不已,索性把心中話一口氣吐了出來。
“他可以口口聲聲喚著父母,但這世上,已沒有父母能叫我喚上一聲了。我等,你等,皆生於天地之間,道不同不相為謀,也就罷了,難道我們沒有父母嗎”
“我全家不過是修心道,自居深山,從未害過你們一絲半毫,可你們道門殺我父母,殺我小弟時,何曾寬宥半分那個時候,你們可曾想過今日”
丁酉陰惻惻道“我早沒有下半生了,但你們還有。所以這筆生意,我穩賺不賠。”
那些弟子身落下風,又被人指著鼻子翻起舊賬,聽丁酉細數他滿腹冤屈,心有戚戚焉,竟各自有了羞愧之意。
丁酉一吐濁氣,大覺快慰之時,突聞封如故開口道“看來,丁宗主是有仇必報,不信奉冤冤相報何時了這一套了。”
丁酉看封如故一眼,胸中方解的疙瘩又冒出頭來“確實如此。怎麼,封道君有何高論”
“沒有高論,隻覺得你說得好極,妙極。在這件事上,我與丁宗主心念完全相同。”封如故道,“到方才為止,你共殺我一十二名道友,絕了他們的下半生,有朝一日,我同樣會報複回來。到那時,我會記得斬草除根。”
丁酉的麵目猙獰起來,快步走到封如故跟前,蹲下身來,輕聲問道“封道君,你是不是在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