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如故跌入了漆黑如沼的長夢。
醒來時,恰是一個黎明,初陽的暖意撣落在他眼睫上,帶著一點雪的氣味。
他離開時是秋,現在是冬了。
外麵剛下了一場大雪,雪影映得天地俱白,光線百轉千轉,落在封如故身上,讓封如故疑心自己落入了一個光的迷宮。
太久沒睡過床,過度鬆軟的觸感叫封如故以為自己即將融化在床上。
因為早就疼得鈍了,疼痛反而複蘇得很慢。
封如故仰躺在床上,緩慢眨巴著眼睛。
世界太亮了,所以暗了一半的感覺就格外強烈。
眼睛實在疼得厲害,他花了點時間,想明白自己是誰,又花了點時間,一點點梳弄自己的處境。
他混混沌沌,迷迷蒙蒙,一會兒覺得自己活著,一會兒覺得,還是死了更好。
某一瞬,他腦中突然閃過了一道靈光,靈光裡站著個孤獨的小人兒。
他豁然睜開眼睛,翻身坐起,連鞋也沒穿,徑直奔出溫暖含香的小舍。
封如故醒的時間很巧。
常伯寧守了他數個日夜,剛剛被師父逍遙君強押著去休息,叫燕江南來照看。
燕江南雖好劍走偏鋒,愛研究毒理,然而正統藥理是風陵女藥君元如晝教養出來的,也是小有所成。
她一心想做些什麼,捏著小藥扇在廊下煎藥,卻見封如故身著單衣,被發跣足,從屋中跑去,向著東南方縱身禦風而去。
燕江南一時以為自己看花了眼。
片刻間,雪地裡的幾雙腳印和滴落在白雪之上的赤紅血跡,讓燕江南後知後覺地變了顏色“小師兄”
封如故體內靈力衰微,宛如瓶中殘酒,隻剩薄薄一層底子。
他用幾乎可稱之為“竭澤而漁”的消耗方法,一路趕到了客棧。
封如故闖入客棧時,將賓主都唬了個魂飛魄散。
今年的第一次場雪,下足了一天一夜,這對窮人而言不啻一場大災,一大清早,城裡就已清出了兩車凍斃路邊的屍首。
封如故著一身染血的單衣,又活活流乾了自己的一半血,麵孔雪白,嘴唇無色,簡直像一具凍死後又詐屍的豔屍。
三月不見,客棧小二早忘了這客人,隻覺得此人有些麵善。
他迎來送往過不少賓客,也算是見識廣博,在短暫的驚嚇後,他很快判斷出封如故是一副貴公子相,興許是時運不濟,遭了搶了。
他捧了一杯熱茶來“客官,您喝口茶,平一平”
話未說完,那豔屍就直直登上樓梯,直奔他在夢中回來過無數次的房間。
小二一頭霧水,又擔心他是瘋了,碰壞了客棧中的擺件,驚了入住的貴客,忙跟了上去。
那具屍首在那間天字號房門口站定了。
被褥整齊,地麵潔淨,桌幾明亮,乾淨得毫無人氣。
封如故癡望著這間空房,身上疼得他站立不穩。
小二追了上來“客官”
他就勢抓過小二的衣襟,拉到身前,半是逼問,半是將他充作了拐杖,勉強支撐自己搖搖欲墜的身體“這裡麵的孩子呢”
小二吸了口冷氣“哎喲,您是那個孩子的他說興許會有人來接他,是您嗎”
封如故身子前後打著晃“人呢”
小二忙扶住他的胳膊“您彆著急,那孩子一開始是在這兒的,他成日等著您,後來,他好像是遇著了什麼事兒,退了房走了,過了一段時日,又回來了,還是等著。”
封如故重複“等著。”
小二點點頭“他隻要一有空就搬著板凳,坐在門口等。他說,一定會有人回來接他回家的。”
封如故重複“接他回家”
小二察覺他狀況與麵色很是不對,悄悄伸手托住他右脅“大概七八日前吧,他遇到了一個老和尚,那和尚向他要了些飯食,又和他說了些什麼,他就跟著那和尚走了。”
“和尚”封如故眼前密密的皆是飛蚊重影,能聽下來,全靠苦撐,如今總算在這一句上找到了希望,哪裡肯放棄,“哪一門的和尚”
說話間,他身上創口裂得更深了,白衣透出碧血,嚇得小二瑟瑟哆嗦起來。
“哪一門”封如故的每一個字都是從牙間生擠出來的,“哪一間寺廟,哪一個和尚”
小二有些絕望。
他擔心,自己一旦說出“不知道”這一實情,這名虛弱已極的貴客會失去賴以生存的最後一點心火,一頭栽倒,死不瞑目。
小二正值左右為難之際,隻聞客棧內無端添了一股清暖的杜鵑花香。
下一刻,他身軀一輕,被拎離了那行將崩潰的客人身側。
常伯寧踏風而來,因為心急,翩然之態稍減,但在小二眼中,這已是他生平所見最像仙人的人。
他略略對瞠目以待的小二一點頭,單臂垂於身側,另一臂輕輕攬住封如故的腰,把他納在懷裡。
他有一半血肉丟在了“遺世”,更顯得他的腰不堪一握。
常伯寧“傷重至此,為何隨意亂跑”
這是常伯寧認識封如故以來對他說得最重的一句話。
他本來還想凶一些,誰想封如故往他懷裡一埋,緊接著他的肩膀便傳來了濡熱的濕潤感。
常伯寧立即酥了心,聲音低柔下來“怎麼了傷口痛嗎”
“師兄”封如故抬起眼來,委屈得幾乎要哭出聲,“我把我家小孩兒弄丟了”
這句話耗儘了他最後一點體力。
他無聲無息地軟倒了下去,頭輕輕磕在了常伯寧的胸口。
常伯寧抬起另一隻手,指尖停留在他胸口,來回輕撫一遭,確認那血肉溫熱,心跳猶在,才吐出一口氣來,眼裡隱忍著險些失去珍貴之物的心疼與恐懼。
再度醒來時,封如故的傷眼換上了新藥,圈圈白紗將他右側的視力儘數剝奪。
沁涼的藥味順著眼窩淌入全身,卻無法滋養他枯竭的經脈。
他試圖再次調動靈力,卻覺全身虛軟,連手指動彈一下都覺得滯重。
在心煩意亂間,他聽到了師父逍遙君的聲音。
“魔毒流入心腑八脈,根本無法清除若不是你帶如故回來及時,他早已入魔。”
常伯寧不肯接受這一事實“師父,您再想想,一定有彆的方法可以救如故的。”
逍遙君說“他渾身全被魔氣玷染,若要醫得徹底,唯有化消靈力,摧斷根骨,但做到此等地步後,他不僅一生無法提劍,還會有性命之虞他傷重不死,全靠仙體支撐,斷了根骨,也是斷了他的命脈。昨日,我叫卅四那小子來悄悄入山來看過,他也說,這魔染已入骨髓,他回天無力。除了用法術暫時抑製,我的確沒有彆的辦法了。”
逍遙君的聲音頓了頓,添了幾分說不出的憂鬱“我若真有好辦法,當初就該拿來救了那人,那麼今時今日,一切糟糕的事情都不會發生。”
他家師娘孟重光聞言,老大不樂意起來“師兄”
逍遙君抬手,把他腦袋往下按了一下,示意他莫吃這陳年老醋,他們在商議正事。
孟重光被按上一下,便乖了不少,坐到了封如故身側,毫不客氣地拆穿了他“醒了”
封如故歪了歪腦袋,張口欲言時,就有一股血腥味頂著他的喉嚨口往上泛“師娘,師父。”
孟重光將一直暖在手裡的一杯水放在他枕邊小桌上“醒了就彆裝睡了,你師父師兄都擔心得很。”
逍遙君抬腳輕踹一下孟重光的膝蓋說是踹,分明是蹭把他蹭到了一邊去“如故,感覺怎麼樣”
“死了一遭,可沒瞧到孟婆。”封如故麵對師父,實在不願做出傷感模樣,嬉皮笑臉道,“怪遺憾的。”
逍遙君哈地一樂“你小子。”
封如故麵上帶笑,卻在被子下攥緊冰涼的手掌“你們剛才在說什麼呢”
常伯寧實在不是一個撒謊的行家,滿眼不忍與悲憫,他轉開目光,不敢直視封如故的眼睛。
逍遙君摩挲著他柔軟的額發“說你重傷未愈,還要往外跑,等你好了,該罰抄經。”
封如故單手一拉被子,蓋住了半張臉,隻露出一隻彎彎笑眼,甕聲甕氣地撒嬌“師父,師父,如故錯啦,再也不敢了。”
他下半張臉笑得僵硬了,卻竭力把笑意浮在了眼睛裡。
因為知道自己的徒弟心性敏慧,逍遙君更不忍看他強作笑意的眼睛,一撫他的眼皮“好了,莫在閒話上消耗精神,好好養著,將來”
“將來”後麵的話,他再也說不出來了。
此時此刻,他不應該再給封如故任何期許。
期許,對現在的封如故而言,比戳進他眼裡的銀針還能叫他疼。
思及此,逍遙君站起了身來“如故,先養傷罷。現在你要做好的事情就隻有這一件,今後有何打算,你心中且想,什麼時候有了打算,告訴師父,師父與你詳談。”
封如故軟軟地應“是。”
逍遙君帶著常伯寧,踏出屋舍。
“伯寧,我的時間不很多了。”逍遙君說,“為救如故,我連破三重境界,已至顯聖之境,隨時會飛升。到時候,風陵和如故,我隻能交給你。”
常伯寧抬頭,心中甚是迷茫不安“師父”
“離開之前,我會儘量為你們打點好一切事宜。”逍遙君抬手,將一柄折扇輕輕壓在自己唇上,“如故的事情,各家道門必須給風陵一個交代。”
常伯寧有些迷茫“師父,不該先追緝丁酉嗎他從遺世中逃走了,沒人找到他的屍身”
逍遙君看向他柔順又天真的徒兒,說“丁酉死不死,於如故而言不是最要緊的。我隻關心,此事之後,道魔之仇,還要延續起碼二十年。在這期間,如故若是墮魔,伯寧,你待如何”
凡出“遺世”的道士,不約而同,眾口一心,隻重點詳述封如故被擒前是如何保護他們,而略過牢中情境,仿佛封如故被剮,是因為他為了保護眾家道友,斬殺了太多魔道,方才招致丁酉一心一意的瘋狂報複。
正因為此,常伯寧對牢內狀況一無所知,隻以為丁酉是憎恨封如故殺他血徒,才會針對他下此毒手。
他說“哪怕墮魔,如故也仍是如故。更何況,如故對他們有深恩,他們不該多說什麼。我風陵自會養他一生一世,無需外人擔憂的。”
逍遙君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伯寧啊,伯寧。”
常伯寧“師父”
逍遙君“你心裡太乾淨了。”
常伯寧猜想自己或許是太天真,說了什麼蠢話,便乖乖低頭,準備受訓“伯寧自知愚昧,請師父指點。”
逍遙君卻並未指責他分毫。
“你這樣很好。我沒有什麼指點給你。師父願你一生都是如此,不要長大,不要更改。”逍遙君用心看著他,像是在他身上看到了另一個熟悉的、明月清風似的身影,“這樣吧,等如故傷好些,我直接與他說。”
屋內,孟重光在床側一瓣瓣剝桔子,一臉事不關己的表情。
師父、師兄都走了,封如故也終於可以問問心裡話了“師娘,你說,我是不是廢了”
孟重光的小意、貼心與乖巧向來是對著他師父逍遙君的,旁人的心情與感受,向來不值當他放在心上。
他直接道“是。你全部靈力需得封於經脈中,不能再用。”
封如故“嗯”了一聲,還挺心平氣和。
他知道,自己還有漫長的時間來接受這一事實,不必急於在這一時崩潰。
孟重光看了封如故一眼,低頭剔掉橘子細細的白絡“如果你想要的話,我可以悄悄動手,殺他們一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