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如故“誰們”
“那些個道門小子。”孟重光說,“彆告訴我,那些小子不曾將你推出來擋箭。你身上的傷口全是道門兵刃所致,但那些提著重禮、登門拜謝之人,卻連提也不提一句。避而不談,必是心虛。師兄不傻,他心裡自有明鏡。”
封如故“殺掉他們有什麼用”
孟重光眼睛也不眨一下“出氣。”
封如故笑了起來“謝謝師娘。”
“莫謝。不是為了你,是因為他們讓師兄不開心。”孟重光留下剝好的一盤橘子,起身道,“好生躺著吧。我叫伯寧進來陪你。”
封如故依言躺下了。
他知道,師娘性情向來邪氣,此言絕非虛妄。
但他同樣知道,師父不會允許師娘這樣做的。
如果自己沒有被魔氣浸染,師父定會將自己替眾家道門子弟受苦之事嚷嚷得天下皆知,管他娘的道門顏麵,他徒弟不能替人受了罪,還得不了個好名聲。
但自己現在身受魔染,情況便大不一樣了。
天下反魔,已成泱泱大勢。
若是讓所有人知道封如故為了一群道門同輩,遭受了魔染,隻會有兩種可能。
第一,是無儘的同情和敬意。
而封如故會在這樣的同情和敬意中,乖乖蝸居風陵一角,做一世惹人憐憫的廢人,了此殘生。
第二,他隻能享受短暫的同情和敬意,久而久之,他會變成道門中的一根刺,風陵裡的一塊癰瘡。
滅魔大潮後,各家道門正是崛起之時,人人皆想執道門牛耳,成為真正的名山正派。
到了那時,受了魔染、隨時會轉化為魔修的封如故,會成為攻訐風陵的絕佳借口。
仙道有魔,怎能容之
至於這魔因是怎樣種下,誰又會多管
那麼,最好的辦法,就是將此事隱瞞下來,讓封如故退居幕後,光環加身,受萬人敬仰。
至少這樣,他不必在令人窒息的憐憫中過活,仍有人敬他,怕他,畏他。
世人提起他,不會哀歎說“那個可憐蟲”,而是“那個英雄”。
既是要做英雄,就要做得純粹,倘若將那些道門小兒的醜態公諸於世,道門內部難免要生出爭議和動蕩,如故用血肉換來的人情,也會大打折扣。
如果封如故還是之前的封如故,自是不稀罕這點人情,丟了便丟了,撕破臉便撕破臉。
但他現在全無自保之力,人情,反倒成了保護他的最好屏障。
假如他沒想錯的話,逍遙君會親自造訪各家受他恩惠的道門,挨個敲打,從而將這份人情牢牢穩固下來。
然而,對封如故自己來說,他目前隻有做一個光榮的廢物,和一個可憐的廢物兩種選擇。
封如故知道,想這些煩心的瑣事,無益於他的恢複,索性先將這些拋諸腦後,專心致誌地纏著常伯寧。
在他養傷期間,來探望他的人幾乎要把風陵門檻踏破。封如故想見就見,有的人,封如故懶得再看一眼,便假稱傷重,避而不見。
丹陽峰也來了人。
指月君持一把拂塵,著一襲紅衣,是灼然玉舉,皎如玉樹一樣的人物。他關懷他的身體,又贈他丹藥人參,態度溫和,極儘溫柔。
直到離開前,指月君才輕聲細語地問了他最想知道的問題“如故,你知道兢兒去哪裡了嗎。”
以往,封如故聽到“兢兒”這個稱呼,必然是要取笑韓兢的。
現在,因為已沒了這個可以取笑的人,他隻能搖頭。
封如故不知道韓兢去了哪裡,但他聽說,師父之所以能確認“遺世”完全封閉後的大致位置,是因為一團閃爍不定的“鬼火”。
起先,“鬼火”是幾個尋常村民發現的,他們隻將它作為一樁尋常的靈異之事,並未擱在心上。
直到有一名風陵的道友恰巧遇見了這團光,意外發現,這團“鬼火”並不存於此世,而是從彼世中穿透照耀而來,心生疑竇,將消息傳遞上去,才借此尋到“遺世”之地。
這團光,似是在“遺世”內部,有一個人在向外界傳遞消息、指引道路。
至於這傳遞者究竟是誰,便不得而知了。
指月君懷著心事離開後,荊三釵又來了。
他說,他要走了,離開道門,或許以後不會常來風陵,但他一定會來。
封如故知道他緣何離開,是以不多詢問,也不多挽留,隻笑著說,上次你送來的煙葉,鎮痛還挺管用的,能不能再送些來
他的傷痛不僅停留在被剮的皮肉上。魔化的痛楚一旦發作,與油煎火烹相比,也不遑多讓。
這種時候,吸些延胡索製成的竹煙葉,身體和心裡都會好過些。
待封如故身上皮肉在丹藥促生下重新長好、結出醜陋的血痂後,常伯寧開始在他身上動筆繪製封印靈力的七花印。
直到這時,常伯寧才知道,當初被自己驅趕出門的小孩兒究竟是什麼人。
得知真相之後,他後悔不已“如故,抱歉,我當真不知我現在即刻派人打聽他的去向,有了消息,馬上接他回來。”
封如故早已從傷愈的荊三釵那裡知道,他家小紅塵安然無恙地入了寒山寺,心中一塊大石也落了地。
“接他回來做什麼”封如故趴在床上,腰背上皆是未乾水墨留下的淋漓光影,看上去甚是惑人,“讓他跟著一個廢人我還能教他什麼”
常伯寧心痛得很“如故,彆這麼說自己。”
“我能給他的,除了一個家,什麼都沒有了。”封如故喃喃囈語,“但是,師兄,你知道嗎,他之所以沒有家,是被魔道所害的。萬一將來,我當真墮魔我信他會與我一同入魔。”
常伯寧說“我不會讓你有機會入魔的。況且,就算他願意追隨你而去,這也是他所選的路,你不能代他選擇。”
封如故說“這不該是他選的路。他為了我,根本沒得選。就這樣吧,他已經有了新的家,我該安心的。”
常伯寧抿了抿唇,不再言聲,低頭在他後背上描畫出荷葉的青脈。
他不敢相信,這世上會有另一個願意為封如故不顧一切的人,而封如故又這樣看重、理解與珍視這種不顧一切。
他幾乎有些嫉妒。
“挺好。”封如故捧著一本法華經自言自語,“佛學養性,他生在那樣一種地方,天性良善不足,跟我在一起,怕是會被我教養成另一個小道邪。在佛門,他會過得比跟我在一起更好一定的。”
說到此處,他心中有些感傷,道“師兄,代我向寒山寺寫一封信吧。用我的筆跡。”
常伯寧筆鋒一頓“好。想寫些什麼”
封如故將臉埋在臂彎之中,思量半晌,道“隻一句話就好。將你從前予我心,付與他人可。”
他家小紅塵,不應當耽於一人身上。
他有一整個紅塵可以闖蕩,而封如故的世界,從此隻剩一處僻靜的院落,一個名叫“靜水流深”的監牢。
師父登仙飛升後,他得了雲中君這一名號,成為了道門最年輕的君長之一。
但這位君長甚至不能輕易走出“靜水流深”,因為不能確定會不會有年輕意氣的弟子想與雲中君切磋劍術。
日光如魚,從東窗遊到西窗,他聽著自己的呼吸聲,一坐就是一天。
偶爾他會想,小紅塵是不是就這樣等著他,從日升等到日落。
他很對不起他。
他讓全道門欠下了他的人情,卻獨獨欠了那孩子良多。
隻是,封如故瘋了那麼多回,這回瘋不起了。
封如故有勇氣將遊紅塵拉出泥沼,卻不願他陪自己跌入另一個深淵。
獨自一個人呆的時間久了,封如故常會想,人會被困死嗎。
因為壓抑,因為孤獨,因為對自己境況的無能為力,他曾發過瘋,砸過東西。
事後靜靜收拾時,封如故知道常師兄站在自己門外,陪了他很久。
自從意識到這點後,封如故便很少再發這樣無所謂的瘋了。
十年光陰,便這樣一日日地過去了。
封如故放下煙槍,口中輕霧嫋繞而生。
萬般往事從他眼前飛掠而過,又融入煙霧之中,宛如仙音燭中的畫片,故事演完了,熱力散儘了,也就慢慢停了下來。
關不知坐在他麵前,仍滿懷期待地等待著一個傳奇故事。
封如故頂著常伯寧的臉,輕描淡寫道“如故他們在遺世中與魔道相抗,一路鬥法,各有死傷。他們死得多些,我們的人死得少些。不過,如故他們終究是寡不敵眾,被捉了去。如故受了些刑罰,後來被我成功救下了。”
關不知等了半天下文,發現封如故竟沒有再開口的意思,不敢置信地眨眨眼“沒了”
封如故“沒了。”
關不知“就這樣簡單”
封如故“嗯,的確就是這樣簡單。”
關不知的失望是溢於言表了“端容君,你這般講故事,沒人愛聽的。”
封如故將煙槍放下,在薄薄的煙霧中看向關不知,誠懇地撒謊道“可時隔多年,我又去非是親曆,許多細節都忘得差不多了呢。”
關不知可不信這樣的話,猜想端容君是不想細說,又實在好奇,忍不住追問道“端容君,您”
被叩響的門扉打斷了他的話。
封如故問“誰”
門外傳來一個在局促中強作冷淡的聲音“我。”
隻聽到這個聲音,封如故就忍不住彎了唇角“你是誰”
如一竟然忍住了性子,由得封如故調戲“貧僧如一。”
封如故清了清嗓子,笑道“進來吧。”
如一手握一管用來活血化瘀的軟膏,推門而入,恰與關不知撞了個麵對麵。
關不知還等著聽故事詳情,屁股沒挪窩,隻和封如故一同瞧著如一。
如一本是抱著致歉之心而來,未曾想到封如故房中竟還會有旁人。
而封如故隻著裡衣迎客,毫不避諱,連腰帶也是隨手一斂,係得鬆鬆散散,紈絝之態,叫如一恨不得親手替他係好。
如一心頭微澀發酸,道“這麼晚了,關二山主在此地有何事”
關不知被問得一頭霧水,左右他也不是他兄長那般講禮之人,徑直反問“如一居士這麼晚了,在此地又有何事”
如一立即將那管藥膏藏起,冷淡之餘,卻掩不住發紅的麵孔,簡短道“有事。”
關不知看一眼封如故,發現他正湊趣又促狹地盯著如一藏到身後的手。
見狀,關不知心弦猛然一動,腦中浮現出自己初初進來時,端容君坐立難安的古怪樣子。
今早,如一居士這邊剛一出事,端容君便毫無預兆地到了青陽山,與端容君關係親厚無比的雲中君,還特意剝了一整碗滋陰壯陽的龍眼,都送到了如一居士房中。
還有那管軟膏
關不知小幅度地吞了一口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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