銘德此番在深城開業, 深城本地的同行確實都沒有來。主要都礙於尚家的麵子, 聽過那些夏家傳出來的話以後, 誰都不會無聊到為了一家外地公司去得罪業內大佬。
葉白情卻不知道這些,她坐在桌邊,環顧店裡的精致。銘德餐廳的選址不錯, 在深城一處交通頗為便利的高樓。
宴會還沒開始,她低下頭拿出發出震動的手機,手機裡是上次聊過天的海外同行菲比。
菲比問她:“白,你現在還在國內嗎?”
葉白情問:“是的,怎麼了?”
菲比:“過段時間我可能會去你的國家一趟, 帶個朋友。”
葉白情愣了愣,想起對方之前的傾訴:“是那位得了厭食症的朋友嗎?”
過了很久菲比才回複她:“她的情況很糟糕,我已經沒有辦法了,白,我很擔心她。”
葉白情歎了口氣, 放下手機, 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情緒這個東西, 真是神奇, 當初那樣強烈的絕望,絕望到讓她對生死都失去了畏懼,現在她擺脫困境後再試圖回憶, 竟連一點點當時的心情都想不起來了。
一旁的丈夫注意到她的動作,問她:“怎麼了?又不舒服了嗎?”
孕吐的心理陰影雖然消散,讓她逐漸可以吃下一些東西, 但生理上的反應還是存在的,有的時候她仍舊會因食物反胃,但那都在正常的範疇。
葉白情搖搖頭,將這件叫人擔憂的事情壓下,拿起桌上的菜單翻看起來。
菜單不是專門給她定製的,因此也不存在照顧孕婦口味什麼的,她看著看著,便也開始擔心起自己一會兒自己是否會不舒服了。
大喜的日子,自己來捧場,彆場沒捧好,反而給人家銘德惹麻煩。
正想著,有銘德的工作人員過來邀請:“葉小姐是嗎?金總監叫我過來給您換個位置。”
葉白情愣了一下,跟丈夫起身,被帶到一處窗邊落座,周圍的人不多,她和丈夫還疑惑呢,店員已經放下了一個黃銅質地的小壺:“葉總監說您可能會對氣味比較敏感,這附近視野比較開闊,綠植也比較多,應該會讓您舒適一點。金總監現在正在忙,突然想起來,就叫我出來給您重新安排一下位置。”
他走後,葉白情還有些呆滯,沒想到金窈窕這麼忙碌還能記起照顧自己的特殊體質。她丈夫一路都表現得挺理智,此時卻也不免露出幾分感動:“這家店真是怪有人情味的。”
葉白情聽到這話後笑了笑,可不是嘛,心裡一下就寬敞許多,隨即才嗅到那個銅壺裡的香味:“吊梨湯?”
她打開蓋子看了眼,果然是吊梨湯,雪白的梨塊被燉成柔軟的淡黃色,微酸的香氣伴著熱力撲麵而來,嗅到這股香味的瞬間她口水就不由自主地泛濫了起來,立即倒出來喝了一口,隨即瞪大眼睛:“唔!”
裡頭放的絕不僅僅是梨。稠厚的汁水甜得一點不膩,水果的清香率先湧進鼻腔,隨後層層疊疊豐富的酸鮮,跟鮮梨搭配得完美無缺,她喝了幾口,就忍不住探頭仔細朝蓋子裡看,果然見湯汁裡漂浮著幾粒濕潤的梅乾。
葉白情看著梅子,忍不住笑了,真是家奇怪的餐廳,叫人來捧場都能捧得心裡暖洋洋。
金窈窕撚了顆酸梅丟進嘴裡,咂摸了下滋味後點頭,今年新上的楊梅,她烘乾以後拿蜂蜜醃起,裡頭還放了其他品種的梅乾,醃好後濕潤酸甜,十分開胃。
屋子裡混雜著各式各樣的香氣,卻蓋不過她嘴裡的這口清爽,屠師父掀開熏爐,勾出裡頭汁稠軟糯的熏肉,一群小徒弟們立刻上前待命,宛若一隻隻排隊等待剃毛的小綿羊。
烤肉切薄片,整齊又漂亮地碼在四方盤的一角,另三邊分彆是醉蟹、 鹵鵝掌和醃泡菜。泡菜是金黃色的,跟外頭常見的任何一種都不同,表麵敷有厚厚的醬汁,被醃得乖順柔軟,是金窈窕最近用壇子裡泡菜水琢磨出的新玩意兒。
前菜碟陸續整齊出現,一隻小徒弟問:“可以了嗎?”
這夥被帶來的徒弟雖然尚未出師,可學藝多年,近來又被安置在銘德食堂工作,早已經學會了怎麼合理有序地安排忙碌的工作。金窈窕看得滿意,他們越能扛事兒,就代表她需要操心的事情越少,掃了眼那堆整齊劃一的盤子,她將手裡的酸梅撂下道:“可以。”
她洗了洗手,觀察了一下還在沸騰的蟹黃鍋,隨即踱步到另一排烤箱,裡頭亮著光,照在數隻表皮油亮的鵝上。
這道菜是她跟著父親學的,後來自己改良過後,又賦予了它新的滋味。
其實父親在除了家以外的地方很少做飯,彆說店裡,就連銘德本部公司很大的研發新菜的餐廳他都很少去。
金窈窕以前還覺得奇怪,問過父親為什麼,父親那時候隻笑了笑,說自己學的金家菜不多,在師門裡表現的天賦也平平,沒必要出來露手。
天賦。
手藝人的行當,最講究的就是天賦。但不是每個大師都幸運地能遇到一個有天賦的好徒弟的。金爺爺的運氣就不太好,家裡的孩子暫且不說,就連最終被選中繼承衣缽的親傳弟子屠師父,最大的優點也是老實勤奮,而並非有天賦。
金窈窕打開烤箱蓋子,烤鵝的香氣飄出來,引得周圍許多小徒弟引頸觀望,鼻翼翕動
金窈窕笑了笑,拿起一隻筷子。
烤箱裡的肥鵝隻微微一碰,酥脆的表皮就應聲而破。
**
店裡,金父最後一群在深市結識的朋友也到了,招呼完客人,他始終不進後廚,一群師弟有些驚訝地問他:“師兄,今天不是你來掌勺嗎?”
這是銘德在深市開業的第一家店,未來倘若有發展的話,還會晉升為銘德在深市最老的總店,這樣具有重要意義的店,自然也該由最老資格的班底來掌勺,即便換成他們,也不會輕忽大意的。
金父在知根知底的師弟們麵前沒有必要撐麵子,直截了當地就說:“我沒那個水平。”
師弟們都皺眉:“師兄你不要妄自菲薄。”
“是啊,師兄您肯定比我厲害多了。”
“你那是懶。”金父瞪了說這話的六師弟一眼,朝自己的二師弟道:“老二啊,師父是多虧收了個你,不然尚家交在小六他們幾個不成器的手裡,早沒今天了。”
二師弟苦笑一聲,他確實是尚家所有弟子裡榮譽最多的那個,但得到大師兄這樣的誇獎,還是有些心虛。
他能力再強,也達不到師父的高度,這些年為了為師門揚名,參加國內各種各樣的美食活動,但影響依舊有限,多數人提起他,知道的無非是他本人的成就和尚家的公司,而並非師父的名字,和師父那些據說已經傳承了無數輩的心血菜色。
但這份痛苦他隻能藏在心裡,無處訴說。
眼下,金父也不知道自己二師弟的憂愁,六師弟問他:“那今天掌勺的是誰阿?”
他一聽就心情大好,無不驕傲地炫耀:“你那天在家裡見過的,窈窕。”
桌上的幾個師弟一聽就大驚,連還在自省的二師弟都回神,朝他露出了不讚同的神色:“大師兄,你這也太亂來了,你不露手,也該找個家裡信得過的徒弟,窈窕一個女孩子,你怎麼放心讓她掌這種大場麵!”
尚老爺子收下那麼多徒弟,沒有一個是女孩,他們如今獨當一麵,收的徒弟也全是男的,傳承人這種位置,在他們概念裡根本就沒有女孩這個選擇。
早年金父也是同樣的認知,但時至今日,觀念早被打的稀碎,此時被師弟這樣問,還不以為意地擺了擺手:“都什麼年代了,還講究這個。我家窈窕能耐著呢,彆說我,隻怕你們在她跟前,都隻有打下手的份兒。”
二師弟皺著眉頭,心想難不成銘德真的淪落到連徒弟都沒有的地步了?一時間甚至在腦子裡盤算開自己手下的幾個徒弟哪個比較有天賦,可以送來給大師兄幫忙,但曆數過後,卻悲哀地發現自己還真的沒什麼好人選,那些徒弟甚至悟性連他都不如。
他還擔心銘德呢,隻怕師父留下的傳承都距離湮滅不遠了。
二師弟想著那些師父留下自己卻未能發揚光大的菜色,隻覺得自己跟師兄同病相憐,正歎息著,卻聽到餐廳裡一陣騷動,遠遠有人開口:“好香!”
他抬頭,才發現原來是上菜的人端著盤子從後廚出來了,一開始離得遠,他也沒聞到,等端菜的人走近了,他才嗅到那似有若無的香,盤子上桌,他才發現原來是前菜,一分為四的碟子,各司其職地盛著不同的材料:深紅濕潤的肉片、金黃肥厚的泡菜、褐色的鵝掌,以及斬成小塊的醉蟹。
除了肉片以外,其他全是涼菜,旁邊有其他早一步上菜的桌子傳來聲音:“謔!這是什麼肉?也太滑嫩了!”
上菜的人解釋道:“這是我們金總監最新研究的做法,熏製的,還沒來得及正式上臨江那邊的菜單,這是第一次拿出來待客。”
二師弟看了眼對方說的肉片,切得挺厚,醬汁深紅,宛若糖色,占據餐盤一隅,安靜地熱氣騰騰著。
六師弟動作快些,夾來一塊,肉片入口就瞪大了眼睛:“是排骨?”
排骨?
二師弟有些意外,跟著吃了一片,果然是排骨肉,肥厚的肉片醬得很到位,他以為應該是跟叉燒相似的甜口,誰知吃進嘴裡,卻是鹹味更多,些微熏烤的香氣滲透進鹹中帶甜的醬汁裡,肉在熏烤前應該事先醬煮過,質地卻一點也不鬆散,隻叫人覺得水潤,留下的筋膜又很肥糯,帶著些微的熱氣,做冷盤一點也不膩味,反叫人吃出點開胃的感覺。
他這些年吃過無數的好東西,但嘗到這一口,仍瞬間感受到了菜裡的功夫。
金父在一旁介紹:“可不,肋排醬完以後抽走骨頭才掛進爐子裡熏的,至於具體怎麼做,我倒是不清楚,還是得問窈窕,這些菜都是她琢磨的。”
二師弟聽得愣住:“這是……窈窕琢磨的?”
金父:“可不?”
這一桌因為是業內人,麵對美食,尚且算冷靜,店裡的其他客人吃到冷盤卻全都來勁兒了。
尤其中年人一行人,原本隻為了賣個善緣來捧場而已,他們哪裡想到還能有這樣的意外之喜。
柔軟鮮濃的熏排骨、鹹鮮多汁的醬鵝翅,兩個肉菜一個軟糯,一個肥厚,熏排骨帶著微甜,鵝掌肥極了,鹵成入口即化的質地,滋味卻很鹹鮮。兩道菜濃墨重彩,吃完之後,換成酸爽的泡菜,泡菜外裹的不知是什麼汁水,滋味濃鬱地滲進菜裡,卻一點也不影響菜本身的爽脆,嚼一嚼,汁水四溢,將肉菜的油味驅得一乾二淨。
醉蟹也醉得相當出彩,膠稠的蟹肉帶著些微酒香,輕輕一吮就從蟹殼裡脫出,滿嘴鮮味兒。
葉白情連吃了三筷子泡菜,吃得胃口大開,本來以為自己今天吃不了什麼東西的,但嘗過泡菜以後,竟突生饑餓之感,嘗了一片排骨肉後,又夾來一筷鵝掌啃得津津有味。
要不是丈夫在旁邊盯著,她連醉蟹都想嘗一嘗。
好在前菜過後,宴席正式打響,沒多久便有人端著後續的熱菜踏了出來。
金父本來還想招呼客人,以保證宴會不至於冷場,結果好嘛,根本不需要他賣力氣,來賓們自己就熱鬨起來了。
菜吃得開心,大夥兒連酒都不想喝,來捧場的中年人碰上他的招呼,一邊夠著手夾距離自己不遠的薄切醃豬腿,一邊嚼著嘴裡還沒咽下的鱖魚肉:“金總,什麼時候上米飯啊?”
他特地挑了片肥一點的醃豬腿,蒸得晶瑩剔透,餐盤前挨得近的那位明顯也看中了這片,結果手沒他快,此時眼珠子順著他的筷子一路滑過來。
中年人:“哈哈!”
能被他透露消息拉來這裡混臉熟的基本上都是有交情的朋友,犯不著講究那麼多,他頂著這位朋友的眼睛把那塊大半都是透明色的醃肉塞進嘴裡,隨即被口中的鹹香再次征服了。
他老家在鄉下,其實偶爾自家也會醃東西,但從沒聽說能醃出這個味道的,輪口味之醇厚,比起陳年火腿半點不差,口感卻還濕潤柔軟。
好吃!
就是有點鹹,吃了就想下飯。
金父看他吃的滿意,自己也高興,叫來店裡的人給賓客們上飯,又問:“開點酒?”
店裡為這場宴席準備了不少好酒,應酬嘛,少不了是要喝酒的。
中年人卻擺擺手,桌上的客人們也道:“不急不急,先吃飯,先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