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星口中的這種鋒矢陣型,在《朔望兵陣》中名為雙簇鋒矢陣。
箭狀,主將當先,適宜山地作戰,陣列規模可大可小。
強於短時突擊,但弱於防守,故僅做回雁破軍陣之後手補陣,非絕境不用。
方才飛星說,此陣最初是由他與那位目前隻聞其名的“無咎”一道想出的。
如今又由他與葉冉集思廣益再行完善,將來有金枝、明秀、阿壽他們去實戰驗證,進一步查漏補缺……
歲行雲笑著撓撓頭頂。
衛朔望具體是哪位已然不重要了。《朔望兵陣》並非一人之智。
她的夥伴們真了不起,雖未能個個名顯青史,卻人人功在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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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月後,儀梁城中開始風傳,為苴公子扶靈歸鄉的一眾人出儀梁後,行過山下官道走水路,卻慘遭水匪襲擊,苴夫人落水失蹤,其餘人等僥幸生還歸苴。
李恪昭聽飛星稟完,淡淡“嗯”了一聲,連眼皮也未抬,兀自執筆在一張小小絹帛上寫著什麼。
倒是歲行雲激動不已,與飛星相互挑眉擠眼一番,不必多說什麼,該懂的都懂了。
李恪昭擱筆抬頭,正正撞見兩人“眉來眼去”,登時凝眉冷眸:“你倆舌頭壞了?有話不會用嘴說?”
“夥伴間是有默契的,看眼神就懂,儘在不言中,”歲行雲樂嗬嗬笑臉相迎,“公子您說,您說。”
前日蔡王召了李恪昭與薛國公子入宮,不知談了何事。
但誰都看得出,李恪昭從王宮回來後就顯得有些緊繃,連日來一直很忙,與葉冉密談數回,又調整了十二衛的部署,經飛星之手頻頻對在外暗線傳令,想必做了許多籌謀。
“蔡王與卓嘯欲往西山大營勞軍,後天啟程,”李恪昭正色沉肅,“邀了眼下在儀梁的各國使臣,以及我與薛國公子。隻允帶隨護一人,葉冉跟我去。三日就返,期間府中諸事你們多長個心眼。”
“是。”飛星顯然已習慣這種情形,並無贅話。
歲行雲眉心一跳:“既有各國使節同往,想必不會是什麼奪命陷阱吧?”
李恪昭頷首,語帶安撫:“嗯。近來蔡王與卓嘯正忙著互彆苗頭,不會在那種場合對第三方輕舉妄動。”
此次多半隻為造個聲勢,湊個“各國來賀”的風光場麵,餘下則還是蔡王與卓嘯之間的角力暗戰。
有了李恪昭這話,歲行雲算是吃了定心丸。
“速速遞給無咎的人。”李恪昭將那張絹帛丟給飛星。
飛星領命,收好那張絹帛就起身辭禮,大步匆匆出了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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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中隻剩歲行雲與李恪昭。
兩人大眼瞪小眼好半晌後,李恪昭才又從桌上漆雕木盒中取出一枚刻了李氏族徽圖騰的羊脂佩玉。
他以食指按住那佩玉,平靜地與歲行雲四目相接,眉梢微揚,良久不語。
歲行雲不知所措地咽了咽口水,頭皮發麻:“公子?”
李恪昭涼涼輕哼,指尖使力一彈,它便快速滑向歲行雲麵前。
歲行雲心肝顫顫將那佩玉接穩,不太確定地望向他:“公子,您這是要我做什麼?”
這枚佩玉平常從不見他戴的。
刻著李氏祖徽圖騰,小心收藏,多半意味著憑它可動用縉六公子名下的一切。
府庫。十二衛。西院三十餘人。飛星及他手下暗探眼線。及那隻聞其名不見其人的“無咎”。大概還有些許尚未浮出水麵的暗中力量。
這怕是目前李恪昭手中全部的籌碼了。
他就這麼將自己全部的籌碼丟給她,卻什麼也不說,意欲何為?
李恪昭不滿地白她一眼,神色疲倦地起身,忍了個嗬欠,舉步就走。
滿頭霧水的歲行雲握緊那枚佩玉,惴惴不安地追出去,邊走邊小聲道:“公子,您還沒說要我做什麼呢。”
“我方才不是看你好半晌?夥伴間的默契呢?儘在不言中呢?”李恪昭腳不停步,眼角餘光懶散斜睨她。
“我能看懂飛星眼神,是因我倆說的隻是小事啊!”歲行雲被噎得哽了哽,急急跟了數步。
李恪昭冷聲哼笑:“我所欲言亦是小事,你卻沒懂我眼神。”
幾個月相處下來,歲行雲多少算是摸著這位公子的脈了。
大多時候都是個嚴謹從容、謀定後動的可靠主事者,卻會時不時地暗著皮一下。最大樂趣就是看彆人急得抓耳撓腮,卻又不能將他如何。
每每得逞,他便神情冷淡,心中竊喜,活似個欠揍的熊孩子。
而熊孩子作妖,多半是為引人來哄。
歲行雲深吸一口氣,立時宛如狗腿成精:“那不能夠。但凡關乎公子,絕無小事!況且您在我心中先是主君,然後才是夥伴!您智慧超絕、運籌帷幄,眼神之中過多深邃奧義,絕非旁人輕易就能窺破玄機的。飛星哪能跟您比?”
果然,李恪昭的腳步放緩,唇角微彎。
“所以,您給我這個,是有何吩咐?”歲行雲看準時機,小心亮出手中佩玉,再次確認。
李恪昭總算恢複如常,利落沉聲:“我離開那三日,府中大小事務有飛星與十二衛分擔,不需你過多分神,隻需顧好西院事務。但若遇非常之事,由你見機決斷。”
明白了責任之沉,歲行雲鄭重點頭:“請公子放心,我定全力以赴。”
她到底是上輩子在屍山血海中滾過的人,若真遇非常之事,雖不敢說必定處置得萬無一失,卻不至毫無章法。
定不辜負這份信任,好好替他守穩三日。
說話間已到回廊儘頭,舉目都能望見主院拱門了。
“公子,”歲行雲止步,輕聲道,“雖隻三日,也未必真有大發生。可您當真信得過我?”
“嗯。”
一個毫不遲疑的沉沉單音,無任何解釋與說明,這就是王者與常人不同的膽識魄力。
歲行雲心中無端泛起滾燙漣漪。似熱血沸騰,又仿佛摻雜了彆樣微悸。
李恪昭淡淡勾了唇角,默然睨她片刻,倏地在她頭頂輕拍一記。
“記住,沉迷美色必遭災殃,沉迷嬌軟小郎君也無好下場。”
直到回了自己南院的寢房,歲行雲坐在床沿邊愣怔半晌,才想起半個月前書房裡那兩顆果子。
一閉眼,先時李恪昭在夕陽下前行的模樣就清晰到纖毫畢現。
初夏的暮光裡,身著竹青錦袍的修長背影瑩有光華,每一步都腳踏實地,沉默而堅定。
仿佛明知前路艱險,甚或有千萬人阻擋,也會不偏不倚地走下去。
心有定見,銳勇迫人,冷肅剛硬,無畏無懼。
那絕非歲行雲偏愛的溫柔嬌軟小郎君模樣。
此刻卻莫名如一個擾人的夢魘,無聲無息捆縛了她慌亂無措的心魂。
直到容茵捧著衣衫入內,請她更衣後用飯,她才猛地睜眼。
若無其事接過容茵手中衣衫來換,心中卻暗自腹誹:呸!你當初還說“君子動口不動手”呢,拍我頭算怎麼回事?
而她此刻滾燙的麵頰,與胡亂蹦躂的繁雜心音,又算怎麼回事?